下乡二三事(外一篇)

    我是一九七七年三月五日下放到农村,成为安徽省末代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我的下一届学弟学妹躲过这一场涉及全国城镇大部分家庭的轰轰烈烈大运动。

    我下放的地方属于平原水乡,河塘遍布,沟渠交错,夜色下,皎洁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似梦似幻,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我们生产队在当年,就全国而言算是富裕的农村。一个整工(十分工)有一元二角,作为下乡知青的我能拿六分工,如果清晨(即早歺前)不出工,只有五分工。每天收入理论上应该有六角钱,比北方农村那强的不是一点点。当然年终分红时很少分到现金,主要是实物分配,如果家里劳动力多,基本上可以维持温饱。

    中国乡民善良淳朴和自私奸诈巧妙的合为一体,难舍难分,人性使然。在我下放的农村,

    各家各户常被偷盗,菜园子经常互相侵犯,鸡鸭猪经常不见,邻里争吵是常态,妇女男人常坐树下飞短流长,东家长西家短,热衷于隐私探听。到运动时亲戚之间互相揭发,夫妻之间反目比比皆是。但遇到谁家失火,众人都会去救。遇到急病危重病人,左右邻居一般自告奋勇抬轿送远方诊所。总体上,农村的落后、愚昧、破败、贫困、无知,超出我的想象。底层的恶,一旦释放,人性完全丧失,良知彻底泯灭、底线屡屡突破。让善良、勤劳、节俭、淳朴、正直的乡土本色和乡坤乡贤宗亲文化荡然无存。释放恶欲,放纵互害,恶水刁民,明哲保身,这不是我梦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也不是我梦中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我的生产队长是个外来户,倒插门到我们村里。他四十开外,性格倔强,脾气暴躁,对外霸道专横,对内家暴严重。队里大部分社员对他都有意见,但他深得大队领导的信任,比较骄蛮跋扈。他对我非常友好,很是关照,是个很复杂的人物。队长经常请我到他家吃饭,很明显他的妻子很怕他,我每次去他家,总看到她小心翼翼,讲话顾前顾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里干活。队长有三个小孩,最大的也就是十岁左右。有一次他老二孩子突发高烧,我一看不对劲,就动员队长带着小孩去我父亲所在的县医院找我父亲看看。最终在我的强力督促下,我与他一起走了三十多华里路,赶到县医院。我父亲一看,诊断是脑膜炎,需立即住院治疗,并为他弄到了当年十分紧缺的青霉素针剂。经过几天治疗,小孩烧退。我问父亲,小孩病好后会不会有后遗症?我父亲告诉我,现在不好说,要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大脑不可逆的损失,很可能痴呆。在送小孩回村路上,我把我父亲话传给队长。队长听后沉默一会,突然跟我说了四个字:扔掉算了。他要把这个孩子扔到田峺上,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的亲生儿子呀。他说的如此轻松,如此淡定,让我从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这是个什么样人?怎么可以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对自己儿子都毫无人性的人,那对别人,对社会会怎么样?我当然极力阻止他这种想法和行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打消了他的冲动邪念。我很欣慰的是,由于治疗及时,父亲弄到的紧缺的青霉素也起关键性作用,孩子没有留下一丝后遗症。后来这孩子健康成长,据说现在混得很好,但这件事让我一生都没法忘记。

    我下乡的大队,不久前领导大改组,原大队书记和大队长都撤职了,据说是生活作风问题。因我中学入党,下乡时已是党员,又有一点文化,所以参与这两位老领导材料整理工作。当时大队书记已被抓进监狱,罪名是破坏上山下乡。文革后期有一段时间,破坏上山下乡罪和破坏军婚罪,是两条高压线,碰不得。所谓破坏上山下乡罪就是诱奸、强奸从城里来农村的下放女知青,据说通奸都不行。实际上远离故土、远离父母的十五岁到二十几岁的女知青,是乡村干部和村里二流子混混最易侵犯的群体。我们这位大队书记,估计性欲太强,不分地点,不分时间,不分大小,只要性起,抓到就干。在田头,在河旁,在办公室,从村姑到媳妇到半老徐娘,他都不放过,整个大队受害家属有三分之一之多,最后他把恶手抻向上海女知青,东窗事发,锒铛入狱。当我调查时,没看到村民们义愤填膺,很多人说:他有四个儿女,他是顶梁柱,他进去了,全家怎么活呀?还有人说: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碰下放女知青这条高压线,害了自已,害了全家人。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心态?受害者还为施害者着想,还在怜悯,让我这个涉世不深的人非常吃惊,无法理解。大队长只是撤职,他是我邻居,我到生产队时,他已是平民专职看鱼塘。他发迹前娶了一个农家姑娘,姑娘老实少语,性格孤僻,粗俗勤奋。她没有文化,更没有容貌,自然让大队长他越看越不顺眼,当了干部后更是嫌弃这糟糠之妻。出轨就再自然不过了,而且出轨对象不只一人,最终被举报丢了官职。封闭的农村,有时男女关系又十分混乱,非常矛盾,但真实共存。

 

    我们村里有几个上海男女知青,来这里已经五年之久了。毕竟是大城市来的,时髦、洋气、时尚,给沉闷的乡村带来一丝生气。其中有一对上海男女知青,公开谈恋爱,公开手牵手,公开相拥亲吻,公开同居生活,这让小村庄青年男女好是羡慕,好是嫉妒,好是愤恨。这些行为对他们来说,想都不敢想,现在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对他们自然有巨大杀伤力。最让乡民目瞪口呆的是,这对到处秀恩爱的男女青年,在男知青回上海探亲之际,那位女知青立即公开钻进另一个上海男知青的被窝里,一样的打情卖俏,一样的亲蜜无间,不隐晦,不避嫌,那么自然,那么气壮。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保守的乡民对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居然视而不见,坦然接受,仅把它作为八卦津津乐道的议论着,似乎合情合理。甚至那位男知青从上海回来后,也没有人告密,那位女知青又回到男知青身旁,继续着他们的甜蜜生活。没有指责,没有批斗,大家习以为常,大家默默接受。可以看出,知青们的性乱生活,打破了保守封闭的乡村沉闷生活,给乡民吹进了现代性意识的春风,让他们逐渐摒弃曾经牢不可破的乡规乡俗,一潭死水让知青搅动起来,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我们村妇女队长,一个非常漂亮有点文化的妇女,外嫁到我村一个家境相对殷实的农民,生活了七八年时间,经常喜欢与我们知青聊天,不久她就经不起村里一个在粮站工作老光棍骚扰,春心萌动,公开双宿双飞,而那个老光棍在村里名声极差,和多名有夫之妇有染,让我们唏嘘不已。

    我也见识过视野和观念局限的贫困村民,对时政有时用简单的话就一针见血,让我们所谓知识青年相形见拙。当年我们批判四人帮,歌颂毛主席和华主席,有一位文盲老农对我说:皇帝一崩,就把皇后和太子(指毛远新)抓起来,不就是改朝换代吗?歌颂前皇,就是骗人。

    我们村也有几个漂亮的中学生村姑,很羡慕城里下乡知青,在知青行为影响下,想突破乡村陋习和旧规,表现很大胆,结果以失败告终。乡村的某些传统和反人道理念,受害最深仍是本地年青人。

    我在农村生活并不长,仅仅一年时间,只能蜻蜓点水,认识片面肤浅。七七年底我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侥幸分数过了重点线,离开水乡,离开我那可怜可叹的村民。

 

 

外一篇:

    这是立委当年写的短篇小说《我的朋友朱喜》的节选,小说九千余字,写的是文革结束前后的生活,反映大变局的时代下,小人物的生活的酸甜苦辣。

 

   我的朋友朱喜(节选)

                          作者:立委

 

    月光正好,安静的村庄笼罩在轻轻的薄纱下,早稻也已全部灌浆了。田地深绿色,随着晚风摇出一层一层翠波。我走着,蛙儿受了惊,不时也有几只扑通扑通跳下水田。不知什么时候,脚步把我带到了村东的荷花塘。

    到朱村以来,水乡的景色和风光给我留极其美好的印象。其中最好看的要算是这荷花塘了。我每每在劳动之余,散步到这荷花塘边,或者邀上两个交心的同学,划上小船,一头钻进那万把绿伞之间,吟诗唱歌,望着太阳尽情地傻笑。

    现在,月夜的荷花塘又以另一番迷人的面貌展现在我面前。我被魅力的巨手紧紧抓住了,看着这幅恬静的画面出神。

映着月光的荷叶分成两样颜色:暗绿和乳白。它们交错着,像是特意为了衬托出这幅山水画的立体感似的,活活勾勒出荷叶表面的凸凹。大概是沾满了露水儿,荷花鲜嫩嫩、水灵灵的,好像刚钻出水的娇弱的少女的笑脸。近处的水是清白的,也许是因为什么水生小动物在戏动吧,它偶尔颤动着,化作一把碎银。这时间,水底皓月自然也扭曲了自己的形象,像一条白鱼在深深的水中逆水浮游。

    正在我忘情的时候,近处响起了琴声。无声的世界立刻变成了有声的世界。琴声极动听,犹如洒了一把甘露到我心田。琴声是从不远处的荷塘转角那边发出来的,我寻着声音走过去,原来,面塘背村拉着二胡的是他——朱喜!他坐在塘边小石头上,草地上还放着两本什么书。低着头,右手大幅度地、缓缓地拉着,沉浸音乐的美妙境界中。

    琴声太优美动人,我的感情随着琴声在起伏,仿佛全身都融化了去。待到琴声停止了的时候,我感觉到脸颊上有泪水在流,余音还在耳畔响着。

 

    风儿开始刮紧了,摇曳着的绿草,叶上挂有露珠,空气带了点寒湿气味。月儿也躲到一朵云彩里去了,只留下小半子身子。夜色显得更浓、更暗了。荷叶摇摆着身子,大脑袋相互碰撞着,荷塘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在下雨。

 

    开始认识这位朋友是在“四人帮”倒台前,当时,我们高二毕业班来到水乡朱村进行为时一个月的学农劳动,我恰好分在他家搭伙和住宿。

    刚开头对他印象是不好的。

    我站在门外,提着行李。他站在门里,听到我问,点了一下头,说了声“进来吧”,便没有话了。我暗自寻思:“这大概是个串门儿的吧,可主人呢?”我想问一问。可看见他那一副似乎和谁赌了气的奇怪样子,便闭了口。他穿着很破烂,满身透着土气,厚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终于没有声音发出来,脸色冷冰冰的,像是讨厌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们俩都不说话,呆站在屋里,时针滴滴答答地走着,一点儿也不着急。我全身不自在,好像这个陌生的屋子的空气在不断向我这个“异物”逼来,压迫得我透不过来气,我无聊地打量着这空荡荡的堂屋间。屋子不算小,挺破旧的。堂屋两边是厢房,除了墙上挂着把二胡引人注意一点外,别的和普通农舍没什么不同。

    我看着堂屋,不时偷偷地瞟一下这个奇怪的年青人,心里很着急。幸好,没多久,房东朱大娘回来了。

    “哎哟哟,你都来啦。你叫小李,是吧?来来来,快歇着。小喜,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打盆水来。”说着,就忙乎起来,我想帮忙,可总也插不上手,瞧大娘那热情劲儿,真过意不去。

    大娘家总共就三口人,老伴在大队铁匠店干活儿,不常回来。由于床的问题,大娘安排我和她的儿子——就是刚才那个小伙子——搭伙睡,我心里一咯噔:和他在一块儿,会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注:立委是汉阳一江水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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