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记事之代后记

 

     蚁  

 

              立委

 

    中午。

    蝉唱着歌儿,空气弥漫了睡意。Jonathan Swift的<<Golliver’s Travels>>在手上摇晃,扭曲着身子,化着一个个“8”儿。

    哦,我的小“8”儿!

    时光在眼前急速倒转,退回到十五年前。

    也是中午。

    蝉唱着眠歌儿,空气弥满了睡意。父母已呼呼入梦。奶奶仍在门口针线。

    我撅着屁股,在太阳底下,悉心观察虫蚂蚁。

    不似那黑而大,令人讨厌的山里蚂蚁,这是种极小、棕红、温善而可怜。看上去,恰是幼儿园刚学的标准的小“8”。

    “8”儿们在蒙了泥灰的生有斑斑点点苔藓的墙角寻食。寻获物驮在身上,像点了点白痣---那是碎米粒什么的。

    而我的丢在稍远处的饭团仍躺在地上,不被发现。我等的不耐了,将小树技挑上一只小“8”儿,但它却顺着枝杆直爬上我手上。我甩手,甩不脱,便用另一手姆指与食指轻轻捉下。可怜的小东西在地上痛的打滚,显然是受了创伤。使我惊异并得以安慰的是,滚了片刻,它便匆匆溜开去,竟无有跛的迹象。

    白胖胖的饭团依旧躺着,以其反射的银样的光招来寻食者。

    来了一只,围着转了两圈,试着推拽,终于憾不动。又爬上爬下调查了两番,方才回穴搬兵来。

    于是,饭团摇摇晃晃预备动了。却没有动,只是摇摇晃晃着。蚁们算来也不少,它们的搬不动,大约可能是没有语言,且又隔着饭山,前后不能联终,相互牵扯罢。正如我们人类,人员多的机关往往办不成事,虽然我们有语言,而且智力商数比渺小的蚁类不知高出几许。

    我正替蚁们着急,又一队援军赶来。为首者十分高大,几倍于众蚁,触角长得也令人惊讶,头颅蜻蜓似的大而亮。无疑这是蚁王了。芸芸小生中,突然现出这么一位可怖的强者,我立刻感到一种威严的萧杀和专制的残忍。因为我早已在心内将我同化为小蚁,带着它们的悲和喜,也感受世上不平和倾轧。

    好在蚁儿们没有三跪五躬,没有顶礼膜拜。没有早请示晚汇报,没有忠字舞语录歌。蚁王国臣民们显得极端地不恭不敬,圣主的权威一概不见,只余下那威严的外表,引得了我儿时的悚然。

    我疑心蚁国可能是地球上最民主的国度,有着最清明的政治和最纯朴的风尚。因为看到它们不论官兵,一概愉快地干活。每一个都在努力单纯地做自己的一份,并无邪心杂念。虽也仍有互相牵扯,抵消能量的时候,那是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主观上却绝不会有丝毫人类所具有的恶意。特别是它们互助、平等、爱劳动的美德,更比人类强许多。

    算起来,人类须向蚁类学的,也委实不少啊。

    好容易搬过来的食物,却因为蚁穴的洞口不够大,进不去。

    蚁们急得团团转。

    我也急得不行。焦急中,我突然意识了到什么,于是从“同化”中挣出。其时我刚满五岁,在人类是微不足道的拖着鼻涕的娇弱者,但在蚁们眼中,我一定是个超级巨人了。我也就自以为伟大,挥起小巨手,把大饭团用树技劈为几段,俨然是蚁们的保护神。于是像是听到我的小“8”儿们的欢呼和拥载,我大欣喜,大满足。

    太阳依旧大大咧例地照着。奶奶已停下针线,靠着门,打盹儿。

    蝉依旧唱着眠歌儿,但声音低下不少,像是也疲倦了,或者是我的耳朵听的疲倦了。

    光屁股早已晒得热辣辣的,头也很有些昏的意思,我猛一站起来,眼前一串金花。但儿童的天性与这死气沉沉的混沌环境极不协调。我吸吸鼻涕,揉揉眼睛,重又撅起晒红的屁股来。

    蚁们依然忙忙碌碌,似乎永不知慵为何物。

    哦,这些我的、辛劳、勤苦、不知疲倦的小英雄们。

    将洞口堵起来如何呢?

    结果,自然可以预料,几个剩在外面的蚂蚁,找不见家,急的什么似的。我在淘气满足的得意中,颇感到几分过意不去。禁闭在洞里的蚁们岂不更急?这样在洞内,不会闷得慌?我不敢再想了,赶紧打开洞口,却不见半个蚁影。难道全闷死了?等了片刻,忽然我惊喜地发现离墙根二三寸的一块苔藓处串出一溜黑影。好机灵的小鬼!原来专为防我这样的突发灾祸,它们早备有后路,留有二门呢。(我岂不成了我心爱的蚁们的敌人?我不愿。给我糖果也不愿。)此时下面洞口也串出一溜,带上大大小小家什食物,有秩序的撤离。

    我明白了,蚁们搬家了,躲避它们永不理解的灾祸。

    这灾祸就是我!

    我很想将它们什物再搬回洞去,并告诉蚁们:不要紧,再没有别的坏孩子淘气塞蚁穴洞口了。而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再也不会。这玩笑对渺小的蚁们是太过分了,它们永不会饶恕我,它们依旧在搬什物。

    它们是决计要走了,而这都是为了我!

    绝望中,我寻来水,将它们前进的道路封锁,希望它们最后能回心转意,去过自己过去的安宁的生活。然而无效,双方只是僵持着。我不忍再见蚁们焦急模样,撮起土在水上填出一条路。蚁们便急急忙忙地,仍有秩序地拥过桥去,排开了很长很长一条无边有尾的“8”儿组成的线,引向远处。

    哦,我的可怜的小“8”儿们!

    蝉仍唱上看眠歌儿.空气弥满了睡意.

    我揉揉眼,从遐思中回来,想:人类的怜悯心大概是生就有的吧,人之初性本善吗,人与动物的区别也就在这里罢,只是后天造就了野蛮残暴贪婪和罪恶。渺小如蚂蚁者,在凶焊的强者看来,是早就不刻存在这个星球上了。然而却赢得了我儿时最怜爱的同情心,我想这情形与人类也适用。一个人,那怕是小人物,是弱小群体社会底层民众,都应该得到同情和保护。我们号称万物之灵,保护弱小应是我们的良心和天性才对。人生来就应该平等,生命的尊严是不应以贫富强弱而不同。难到欺弱畏强真的是生物界最正当最道德的铁的规律吗?!这些哲学问题我想不深,因而并不了然。了然的只有一点,我也是个弱者,正如蚂蚁。

    我了解我自己.我清楚,从社会环境个人经历和家庭背景来看,我无疑是个弱者.一个来自于县城出身于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穷学生,一个没有权势没有背景读死书的青年,我时常感到了冷漠嘲弄和凌辱.但我时终相信这不是人的本性而是人的异化.我沮丧过,但我不绝望,弱者的我会奋斗,不仅能自由地生活下去,而且能生活得好.强弱不会长久,也不会永恒.也许我也会最终成为强者,但一定是一个不欺压弱者乐于帮助弱者的伪强者.

    因为我是弱者,我也就更加倍对弱小生活怜爱和关心,我时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因而也就更加深了一层苦痛.这凭证便是我熬了多年的仍时时感受到的堵蚁穴口的那个罪孽.因为我可能有意无意成为了残害弱小生命的刽子手,每当想到这点我就心寒.多年来时时在我头脑索回的问题----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在有智慧的人类还是铁律吗?我思索,一直在想.

    蚁们备有二门,难到也备有二穴吗?倘或不然,怎么来得及时建造呢?建那么一个大工程是需要时间的.若临时找不到适合的避难所,它们在那儿过夜呢?就算准备有二穴或新了造新居,或者也不理想,潮湿受淹呢?无论如何是我给它们带来大灾难了.

    此后几天,我一直在寻着我的可怜的小“8”儿们,却始终没有再发现,小时俏俏因此而哭过几回,我常常疑惑它们也许确是死了.

    我的心也恰似装上了这些蚁们的魂灵,我的心时常难受隐痛.在强者,这大概是很可笑的.我却忘不了,一直到现在,虽然我时时安慰自己说:也许竟活着呢.

    蚁们纵然侥幸活下来了,到现在怕也全部成了灰土了罢.或者儿孙还在那儿住呢,(在其间也流传着那场奇怪的空前的灾难的传说和故事.)而这对我,该罪有应得,虽然不并是我的本意,我的心仍然被咬啃着,咬啮着,不见松。

    我又常想:那些弱者,在这个世界上也往往为一个强大的弱者,弱者中的强者和巨人,(正如我幼童时一样,是个弱者,对蚁们而言是个巨人)所左右而遭殃。

    我们其实都是弱者,用宇宙的眼光看,人和蚂蚁都是弱小生命,一万年和一秒钟也只是一刹那。人真的没必要分成贵贱高低,互相斗争相互欺凌相互残杀。

    蝉唱上看眠歌,空气弥满了睡意。我什么也不想了。

    “8”儿早已还原为我的abc了,但我丢下了书,我困了。

    太阳稍偏了点  

                                                      198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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