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立委推荐:曾宁 - 青花瓷碗》 屏蔽留存

[转载]《立委推荐:曾宁 - 青花瓷碗》

屏蔽已有 1872 次阅读 2010-12-7 18:57 |个人分类:立委推荐|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移民, 金山, 曾宁, 淘金, 青花瓷碗 |文章来源:转载

立委按:丁丁电视文艺板块的坛主曾宁女士是海外颇有特色的女作家。 她最近的历史小说《青花瓷碗》是真正的天才之作:字字血句句泪,再现早期华裔移民来美淘金的血泪史。网友评论道:“太感人,太震撼了。这篇小说的镜头感极强,既有历史意义,又有人文价值,有识之士应该拍成电影。”

青花瓷碗(中篇小说)

曾宁 

办公室静悄悄的,同事们早已下班。抬起头,越过工作间的分隔板,看看远处的挂钟,刚好6点。我又被罚加班──不是老板强迫的,狡猾的上司下班时路过,探头看了看对着电脑屏幕的忙碌着的我,没说一句话,他明知我超时工作,却装聋作哑,为的是不付我加班费——我是不得不加班,一张别公司通过网络付来的信用状,因为手续不齐全,被我打了回票,他们发回来,我却收不到,不知沉没在电子通讯这个汪洋大海的哪个角落。我找不出来,今天的帐目就没法上交。我给老公的手机留了口信:我赶不回家,请他上班后先去接孩子,然后,劳驾他,把晚饭做了。嫌麻烦?路过华人超市,进去买一只卤水鸭。 

人去楼空,办公室静得教我无端心寒起来。喝下半瓶矿泉水,又敲起键盘。 

哪里响起陌生的声音:“玉兰,找到你啦!”声音带着金属音,低低的,细细的,是幻觉吧?碰巧远处的玻璃大门打开,一个穿制服的拉丁裔保安员进来,看了看走道。我听到响动,半站起来,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笑笑,露出白牙。他把门掩上,橐橐的鞋声远去。我终于找到信用状的附件,松了口气。 

“玉兰,玉兰!”声音又响起来,我听清楚了,是从连接电脑的音响传出来的。我兀自笑了。我常常上的网站,如果有网友发来短信,音响不是会及时报告说:“你有新的消息”吗?这不过是更先进的呼叫罢了。 

然而,我很快晓得,这声音所牵扯的,是一次神秘的交会——过去与现实,记忆与反思,早已消殒的历史碎片借此重新拼合。 


 

怀俄明石泉镇,明媚的山乡。西部大拓荒时代,在风吹草低的谷底,炸响过牛仔驱赶牛羊的鞭子。进入新世纪以后,依旧蕴含着田园诗般的幽静旷远。高山青黛,树木成林,富裕人家的度假屋在谷里星罗棋布。我的家位于俗名“燃烧山”的半山腰。 
  那天,太阳撒在黄昏的山头,透过橡树林远望,有如一地金黄的沙子在闪光。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我的心总要砰砰乱跳好久。斜晖仿佛把早已遗忘的史料重新点燃。 
其实,我离开东部的大学城,迁来怀俄明刚满三个月,对这地方会有什么“记忆”呢? 

看过日落,回到家,老公和儿子刚刚吃完饭。没有什么异常。 

最后的夕照还不依不饶地赖在窗台。是初夏了,吐绿的枫叶和白玉兰树迎风摇曳。静悄悄的白石子小道,一群小鸟在啄食。多少年以后,我还是无限依恋地思念这个静谧的黄昏。 

对着老小两个男人,我兀自笑了,今天是不是太神经过敏? 

老公一边翻《怀俄明论坛报》,一边告诉我:今天墨西哥裔花匠来把后院棕榈树的树根挖掉了,留了很大的坑,去后院的时候当心点,别摔进去。他们下周才来种上枇杷树。 

我盛上饭,不经意地“嗯”了一声,大口扒着吃,笑道:“这地方,工作好像挺容易找的,小镇里来了一个电影摄制组,听说拍的是西部牛仔片,请了上百人当群众演员,里头有拖辫子、披褡裢的中国苦力呢。” 

老公打个哈欠,:“洋人眼里,中国人还是脱不了陈查理的模式,拖着‘猪尾巴’,戴瓜皮帽,脏不拉叽的!什么时候才有个电影反映反映高学历的白领啊?拿我说好了,辛辛苦苦读上博士,混上个软体工程师,逃过硅谷的泡沫,来到怀俄明做政府的电脑民工,总比早年的苦力强些吧?” 

我不屑地回了一句:”你们不过是英文顺溜些,遇上镀金的好机会,凭学位挣得稍微多点。1849年淘金潮那阵子,猪仔华工有段时间听说挣得也不老少呢,可是,受尽歧视啊!我说,你一面嫌华人在主流社会没发言权,前不久华裔竞选州参议员,你怎么不去投票?” 

老公伸了个懒腰,说:“我上班哪敢请假去投票?远离政治,省省心,多挣点钱。”说罢,他想起了什么,顺手从背后橱柜上拿起一只碗,说:“看,花匠在我们家后院挖到的,他说象是中国瓷器。” 

  我停下筷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的物件。沾满泥土的瓷碗,缺了个小口,粗看和唐人街二手货专门店买的没两样。可是,我仿佛从冥冥中获得启示,感到了它的“来头”。二话没说,从老公手里拿过瓷碗,到洗碗槽旁去,用自来水把泥巴细细洗掉。随即,它显露出晶莹的肌肤,我把它拿到灯下细看,缠绕碗身的青色花纹仿佛风中的波浪,微微颤动。花纹上,一圈青色的“人”字连串在一起。 

  这瞬间,我几乎停止呼吸,双手微微发抖。 

老公并不晓得我的心里有这般激烈的冲撞,把碗从我手里拿走,放进柜子里。淡淡地说,有些年头了,算是古董吧?可惜不完美,没人要。 

  老公说罢,走进电脑房去。 

  我缓缓地站起身,隔着玻璃门凝视青花瓷碗,仿佛面对一种神秘的宿命。我伸出手,要打开柜门,又像触了电似地,硬生生地缩回去。那一圈“人”字花纹渐渐蠕动,仿佛人形在跳动-------- 

  -------眼前闪现幢幢人影,一个个面部模糊,难以辨认,他们凶神恶煞,吆喝着,吼叫着,举起木棒斧头向我冲来---------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林子里的鸟扑翅飞走------ 

   “玉兰!”男人凄厉的叫喊在远处响起---------  

我紧紧捂上耳朵,躲进卧室。 

今天,我辞去会计师助理的工作,回家当全职主妇。同事们惊愕地注视着我的离去,金融危机的今天,我竟然辞职! 公司外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情愿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又是一个宁静的下午,丈夫还没下班。我刚刚给市图书馆打过电话:请给我留下“ 1848 年怀俄明石泉镇惨案”的全部资料。 

我端坐在沙发上,面前一杯绿茶。对面的长沙发没有人,却也有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门铃响起,他来了! 

我的腿几乎迈不动。心在狂跳。 

门打开。 

他,一个中国人,站在我面前,短短的头发,因凹陷而显得特别大且忧郁的眼睛,高额头,厚嘴唇。黑色短褂子和中裤。

他一定看见我的失魂模样:失血的唇,失神的眼睛,失重的身体摇摇欲坠。 

“玉兰。”他开口了。 

我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一辆鲜黄色校车嘎地停在家门口,我的儿子跳下车,一路嚷着:“妈咪,我回来啦!” 

我和他顿时僵在那里,都惊慌失措地盯著我的儿子。 

幸亏我应变有术,及时调整表情,微笑地应答:“宝贝,这位 UNCLE 是我家的新花匠,快叫 UNCLE 。 ” 

花匠急忙笑道:“嗨!你好,我叫尹。” 

我招呼道:“尹,你看了广告来应征花匠的吧?先喝一杯茶,明天再工作吧。” 

尹躬身道:“不喝了,谢谢。太太,我明天开始上班,只是,只是 ---- ”他欲言又止。 儿子跑进自己的房间玩电脑游戏去。我对尹说:“有什么话直说吧。 ” 

尹说:“太太,我的一只瓷碗丢失了,听说在你家里,是吗?” 

我不动声色:“是的,就在柜子里头,你拿去吧。” 

他走近柜子,打开门,取下瓷碗。他转过头来向我道谢时,我的脸上已褪掉红晕,换上漠然的平静。 

傍晚,丈夫下班回来,我告诉他两桩事:一,我辞职了,二,新雇了一名花匠。这两件事都令他十分不满:“我看你是懒惯了,真是莫名其妙!又辞职又雇人----多大的负担啊 !万一我失业了这个家怎么办?”我默默地听他训斥。 

第二天,尹到来,对我礼貌地招呼一声,然后走进院子,埋头干活。我在门旁观察,他挥锄扬铲,身手熟练。更教人惊讶的是,他知道所有工具放在哪里,连藏在车库角落里的水管也一下子找到,看这架势,他不可能是头一次来,肯定早已知道我家这花园。 

我心里五味杂陈,走进园子,站在他身后,他知道,但是没和我说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出青花瓷碗端详。 

临走,他又一次拿出青花瓷碗,问:“太太,你喜欢这个瓷碗么?” 

我笑笑:“这玩意,在大陆多了去了。” 

他沉默半晌,忽然又问:“你是不是玉兰?” 

我微笑:“不是,我名叫伊人。” 

他以深不可测的目光看了我好一阵,向我告辞。 

太阳落山了。 

 

第三天.客厅里,他坐在我对面。两杯绿茶,缕缕轻烟升起。 

“ 伊人,你不要害怕,”尹使劲咽一口吐沫,“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 

我注视他,他手里把玩著那只青花瓷碗。 

我的心狂跳着,天!他终于说出来了! 

尹接著说:“是的,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人,埋在你们后院。这故事很长很长,你愿意听么?”我点点头。 

“好吧,我从头说起 ------ 

“光绪年间,广东外海乡下的渔村,住著两个家族——陈姓和林姓。 

和封建时代的许多宗族一样,陈林两家族积怨多年,经常发生械斗。每次棍棒交锋后,屋场上都留下几具尸体。累积的死亡,叠加的仇恨 . 然而,这块恐怖的土地之上,居然开出奇异的爱情之花。 

那一年,广东大旱,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陈家的一位少年和林家的一个女孩儿悄悄相爱了。 ”

茶的烟雾袅袅而起,我的眼睛笼罩一层雾-----------面前的男人变得年轻俊秀,大约只有18岁。他低声说:“玉兰,嫁给我!”那是广东的农村,干裂的土地,刚刚经历一场大战,鲜血干涸在泥土里,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尹----你的六叔刚刚砍死了我堂哥!”忽然,尹背后不远处传来厉声叫喊:“快杀快杀,林家人来抢水井啦!”我身后也响起叫喊:“男人们快拿武器过来,保护水井,不能让陈家人得逞!”尹慌忙叫:“玉兰,我们快跑!”

-----------客厅里,我定下神,尹继续说:

“ 他们的爱情当然不见容于祠堂和家庭,他俩商议逃跑。恰在这个当口,陈姓少年看见一艘系著大红花和披著彩色缎带的大船驶近村前埠头。船头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神气活现。他脚旁摆著三口巨大的箱子。旁人都说,这位阔绰的“金山伯”本来是乡间的贫困农民,去了一趟美国,发了大财,如今返唐山了,老婆孩子都沾光啊!船上这些箱子,就是有名的金山箱!里面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一辈子用不完! 

陈姓少年一听,忙告诉林家女孩:“我也去美国吧,早就知道那里钱好挣,到时候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林姓女孩一激灵:“不,我们一起逃到美国去,我扮成男孩,你就说是你朋友,和你一起上船。我从小不裹脚,能走路。” 

就这样,林家女孩当掉家里祖传的金耳环,买下两张船票。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登上了俗称“大眼鸡”的三桅船。同去的有陈氏家族的族长河伯、堂兄阿良,堂弟阿华还有陈姓少年的亲伯父陈大伯。林家女孩偷跑出来,戴上毡帽,扮成小伙子,悄悄上船。她背上挂着包袱,里面有几件换洗衣服,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刚刚炒熟的河粉。 

  船长是个英俊高大的中国男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大约四十岁。他冷冷地盯着每个上船的人,看见林家女孩时,他嘴角扯动一下,但没吭一声。

陈姓乡亲们排队在后,由于船钱没交足,船长提出条件,让他们充当临时苦力,将一只只货箱扛上船,赚来的工钱抵船票。首先来个测验,让大家从码头和甲板之间的“过山跳”上走一趟。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踏上不足一尺阔的木板,踉跄一下,险些跌下,水手立刻截住他,将他推出队伍:“你不能去!”那男人连忙弯腰请求:“让我再试试!”水手哼一声:“别说在这里当搬运,到了花旗国,得天天下井挖煤,你这身架子能对付么?回去抱孙子吧。”陈族众人见了,都倒抽一口冷气,连精壮后生也退了下去,先四处借钱好去吃顿饱饭,然后扛木箱上船。

陈姓家族的人登船以后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群,那是被捆绑着的外乡人,凶神恶煞的人贩子用皮鞭赶着上船,原来他们是“猪仔”中最下贱的,靠卖身来赚船票的。他们住在底层筒仓里。 

  岸上,送行的女子,一个个穿上簇新的“出客装”,哭成一团,精心搽上的胭脂被泪水泡得一塌糊涂。海风将她们的哭声地送入“大眼鸡”上的男人们耳里,男人们都堵上耳朵。族长河伯冲上甲板,朝岸上大吼:“别嚎了!我们又不是去送死,都滚回去!” 

  女人们都捂着嘴,低声抽泣,孩子们依偎在母亲身旁,老人们在一旁揩着通红的眼睛。 陈大伯再也忍不住,冲到船头叫道:“宝宝妈,你带好孩子,我挣钱回来,再也不走了!”阿华也哭成了泪人:“爸爸妈妈,你们别牵挂,我到了那边马上寄钱回家!” 船上的远行人愈来愈冲动,炸了窝似的。一名小伙子隔着舷窗拼命呼喊:“爸妈,快去求求他们不要打妹妹,我一定会寄钱,把妹妹贖出来-------”一个刚刚当上爸爸的嗓门嘶哑:“孩子妈,不要卖掉过冬口粮,我会寄钱还债的。”------- 

  岸上原本已低沉下去的哭声,又升到高潮。船开出港时,好些女人晕死在码头上

“大眼鸡“在浩淼大洋里航行。

底层船舱内,被捆成肉粽子似的外乡人乱成一锅粥。他们的发辫拴在一起,无法单独行动。水手在他们每个人头上罩个竹笼子。竹笼子前面开洞,大小刚够饭碗递进去,后面有个瓦盆,专供便溺用。 

  陈家族长河伯看着他们,皱起眉头。陈大伯到他身边小声说:“杰姆斯船长说了,那些人原先都是囚犯,我们负责给他们送饭。他们若要捣乱,就扔下去喂鱼!“河伯骂道:“好狠心的家伙,知道怎么把他们弄上船吗?在背后看他们年轻力壮,就派人上去打一记闷棍,人家昏过去,就给抬上车,比抓壮丁还狠,伤天害理啊!”阿良疑惑地问:“不是说花旗国处处金山吗?我们要去还怕去不成,为什么要抢人?”河伯解释说:“他们是奴工,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 

阿华看不过眼,走到“猪仔”们面前好言相劝:“你们是被迫的,可是,不也和我们一样,去外洋发财么?刚才你们也听见了,我们为了出洋,欠了一屁股债,送钱送礼才上船来。”旁人也附和:“是啊,你们和我们比,不就是住的环境坏点么?两个月水路,很快过去了。” 

  外乡人中一瘦子哭骂道:“你们别得意!听人说过,卖猪仔去花旗的船,屡屡起瘟疫,至少死一半人!” 

  船舱里顿时鸦雀无声,这个残酷的事实,陈姓的出洋客早已晓得。从前出洋的乡亲中,有好几百人就是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的。 

61个昼夜,浑浑茫茫的大海,变幻莫测的风浪。桅杆上的帆,被撕成布絮。开始时,后生们生龙活虎,后来都受不了晕船。开头是吃什么呕什么,后来吐的是黄色的胃液。一个个憔悴得像个野鬼。就在这时,乔装成男人的林家女孩被人认出来。毕竟,在男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舱里,连大小便也没有隐私可言,谁能把性别隐瞒下来呢? 

  河伯很生气,责怪陈姓少年,不应该把仇家的孩子带上船。伯父陈大伯更气不打一处:“你太不懂事了!这女子的叔叔,亲手杀死你的亲堂伯。如今她送上门,陈家人把她扔进海里,报仇雪恨!”在种族械斗中失去父亲的阿良,挽起袖管,走上前去抓林姑娘。陈姓少年苦苦哀求:“大伯,阿良,玉兰是真心要跟我们陈家的,她不再和家里人来往了。” 

  陈姓人想,船已开了,林家女孩也回不去,这时候若要“报仇杀人”,沾血腥,显然对航行不吉利。“别吵了,吵出去让船长水手发觉她,我们陈家都会受牵累!”河伯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是妖孽,我们都会被她害死的!”   

远洋航行,九死一生。

大大小小上百号人,吃喝拉撒在一起。淡水渐渐少了,食物更少。开头,每天还能吃到米饭,渐渐的,以从拖网打来点杂鱼为主食了。 

   白天,日头暴晒;晚上,寒风呼号。 排天的浪头上,船成了一片叶子。

   一个人倒地,呕吐拉稀发高烧。另一个人也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等病人咽气,船长便命令水手趁天黑把病人扔下海去。病人的同乡亲友哭着拦阻,说我们生死同命,要把尸体搬上岸安葬。船长大吼:“不把病人处理掉,全船人都得死光,瘟疫的可怕,你们哪里晓得!” 

  大家都缩了手。 

  河伯也得了瘟疫,陈姓少年和林家女孩从牙缝里省下一小碗淡水,送到阿伯嘴边。 
  嘴唇烧裂的河伯突然醒了,眼角睁圆死死瞪著林家女孩:“你是妖孽!” 

  林姑娘哭了,泪水顺嘴角流下,滴进她的手里紧紧攒着青花瓷碗里。 

  这时候,船长派的人闯进船舱,扬言“收尸”。陈少年死命阻挡:“河伯会好的!” 

人们把他推倒在地,陈姓少年手里的碗倾侧了,水在甲板上化为烟。 

河伯没有反抗,在甲板的边沿,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铅色的天穹,喃喃道:“妖孽啊!妖孽啊!”他被抛下大海之前那绝望的神态,陈姓少年记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尹顿了顿。他手里的青花瓷碗被擦得更加晶莹,映着落地窗射进来的阳光,一缕奇幻的光亮在碗的边沿滑过来滑过去。 

尹端起绿茶,轻轻吸口气:“好香,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中国绿茶了,可惜,我不能喝-----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对,瘟疫!“

很快,陈姓少年也染上瘟疫。阿良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是你,不是那个妖孽?”陈姓少年真想起身给这堂兄一记耳光,却浑身无力。陈大伯阴郁的眼睛扫向林家女孩,冷冷地对阿良说:“先等等再说。” 

  陈姓少年只能躺着等死,他再也无力保护林家女孩。 

  林家女孩的眼泪已哭尽。她端著青花瓷碗扑通一声跪在阿良身前,阿良不理睬她。她磕一下头,阿良看了看濒死的陈姓少年,把自己的半勺淡水倒进青花瓷碗。林家女孩又跪在另一乡亲面前------跪过一圈,她的额头鲜血淋漓,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滴进青花瓷碗。她晶莹的大眼睛闪烁着希望。总算有了救命的淡水,虽然少得只能盖住碗底。 

  林女孩伏在陈姓少年身边,将因掺了血而变红的水一点不漏地送到陈姓少年干裂的嘴唇,血水滚过那青色“人形”花纹,滑过陈少年的喉咙。

  然而,林家女孩讨的水越来越少,陈少年的病越来越重。 

  船长带着两个水手,要把陈姓少年扔进海里。 

  粗壮的男人们走近陈姓少年。林家女孩挺身阻挡。他们拨开林家女孩的臂膀,抬起陈姓少年。 

  大家都漠然了,失神的眼睛望向别处。死的人太多,都麻木了。 

  林家女孩大喊一声:“等一等。” 

  两水手停下来了。他们惊愕地发现,这“小子”的嗓门出奇地清脆甜美,明明是女孩子! 陈姓族人也吓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止林家女孩“露陷“。

   林家女孩在水手的注视下,冲进船长杰姆斯的房间。 

  一个时辰过去,林家女孩没有出来;两个时辰,还没有出来。直到夜晚,她仍然没有出来。 水手等得不耐烦,把陈姓少年放回老地方,回去睡觉。

  清早,船长派人给陈姓少年送来淡水和面包,居然还有一块巧克力和一片白药。 

  陈姓少年不肯喝水,堂弟阿华叹息说:“族长河伯早说她是妖孽!你呀,活命要紧,好歹吃一点。到了岸上,再甩掉她!” 

  陈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将阿华压在底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叫嚷:“她是为了我--------!!!!!!!” 

  然后,他眼睛一黑,晕厥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看到的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粉红色的洋长裙,穿上去,着实漂亮。同时,陈姓少年起死回生,能睁眼说话了。旁人告诉他,船长也姓陈,洋名杰姆斯,是旧金山唐人街陈氏宗亲会的会长,说来也是陈姓少年的远房亲戚。

在最后的一段航程,每天独有专人给陈姓少年送来食物和淡水。陈姓少年注意到,每次盛水用的都是那只青花瓷碗。他盯着碗,神情复杂,似乎有一点惊喜,更多的是悲伤。幸亏他没拒绝,喝完淡水吃完食物,便让来人将空碗送回船长室。当美国西海岸的山野进入视野时,陈少年的病终于好了。 

  船在旧金湾的码头靠岸,前面,就是朝思暮想的旧金山市区,台山人称它为“大埠”。 

  甲板上,人们欢呼。阿良哭著说:“我们熬到头了!河伯死得冤啊!” 

陈大伯呜咽起来:“拣回一命,家山有灵!快点挣钱啊,早点寄回家,你们的老爹老妈老婆孩子等着呢!” 

  陈姓少年却闷声不响,收拾好行李,排在队伍里准备登岸。他回头,见林家女孩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面,洋装换掉了,依然是扮男人时穿的粗布衣,手里拿着眼熟的青花瓷碗。他要和她说话,阿良愤恨地阻止:“你别理她,她跟了别的男人!现在还有脸找你?” 

  陈姓少年走上前,林家女孩惨白的脸上爬满大颗大颗的泪珠。 

  “你受苦了。”陈姓少年轻声说。林家女孩晕倒在他怀里。 

  陈姓少年抱起林家女孩,一步步走上船板。船长杰姆斯·陈在他们身后观望,没有阻止。 

  他们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东方一抹红色 
天空渐渐泛白   
花旗国的泥土竟是红的! 

陈姓少年对昏迷不醒的林家女孩说:“我们到了,玉兰!” 

窗外,黄昏金红的太阳给枫树林染上的一层浓彩。我不知道,手里的茶杯什么时候被碰翻,玻璃茶几上茶水四淌。 

我对尹说:“说下去,不要停。”  

尹却客气地说:“改天吧,您先生要回来了。”  

我笑笑:“他今天加班,不要紧,继续说。” 

“太太,我老家人爱听人‘讲古’,想不到你这么新派的女士也爱。我嘛,很久没当‘讲古佬’了。 

  是的,林家女孩叫林玉兰。我呢,就是那个陈姓少年。

太太,干吗脸发青了?别害怕,我虽然是孤魂野鬼,却不会伤害人的。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因为,你长得像玉兰,太像了!不过,我从一开始知道你不是她。如果是玉兰,肯定马上会认出我。” 

  我再也无法忍住,站起身,捂着脸,跑到后院,靠着花旗松树喘大气,蓝天在摇晃-------- 

  ------“打死他们!这帮抢饭碗的中国猪猡!”咆哮的人群向我步步逼近。惊悚的枪声从背后传来,在人群上空划出一道道火的弧线。有人中弹,惨叫声有如爆开的炸弹------ 

  一样的蓝天,一样高耸的蓝天下的花旗松,一样温暖的西海岸的太阳。 

  我,什么时候穿上了清朝的青花短衫?肚子也隆起,胎儿在蹬腿伸脚,我快要临盆。掐指一算从旧金山大埠来到怀俄明州有一年多了。 

  我在一间小木屋里,正拿起青花瓷碗盛水。这是流动性大的矿工专用的简易房屋。拉开用两枚钉子固定的布帘,就看到层层叠叠的山脉。一条新建的铁路从山下逶迤而过,不远处,是太平洋煤电公司的矿山。 

我和尹一起来到怀俄明州的石泉镇,开始了挖矿生涯。在地球另一边的乡亲肯定不知道,在“金山”淘金,原来是当地层深处的“煤黑子”。

我们刚来时,四处可见和蔼可亲的笑脸。住在“中国营”对面的“爱尔兰村”,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劳工们,对我们这些来自东方的同行热情友善,他们的黄头发和我们的黑头发一样,粘着煤尘,他们的蓝眼睛有时候忧郁,有时候开朗。他们爱开玩笑,粗豪的笑声格外洪亮。他们连比带划地告诉我们这些不懂得他们口音的中国人,哪里能买到便宜的肥皂和毛巾,那个矿井的工头对工人最好。

这些魁梧的男子,也把妻子带来了,两位美丽的爱尔兰太太常捧着圣经来我们的这边,带着温柔甜美的笑容教我们念英文,唱圣诗。为了回报,我教她们刺绣和煮米糕。她们当中的一个叫苏珊和我交上朋友。苏珊的丈夫听说是“骑士工会”里的头头。苏珊是虔诚的洋教徒,她教会我的第一句英语是:“在上帝面前,我们起誓!”她说要我们应该信上帝,要真诚,平等,博爱。我不解地回答她,有点心不在焉:“我们都信佛啊。”苏珊会叹一口气,有些失望,却又很快继续向我传教。

  苏珊有一天告诉我:“老板很不公平,让我们加班加点不付工钱。”我劝她道:“苏珊,老板给我们的工钱够多了,论日子,比在中国种田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我们应该感谢他才是,你看,我寄钱回家,我的家里人都吃饱肚子,穿丝绸衣服,还有余钱买田地,加班的工钱不给也罢。” 

  苏珊气急:“你们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多奴性!本来我们工会领导的罢工进行得非常顺利,可你们中国人都当了工贼,把饭碗抢了,我们大多数伙伴被解雇了!你们的工钱不到我们的一半,可是,你们还感激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板?” 

我低头不语,苏珊放缓口气:“玉兰,参加我们的罢工吧,这样才能长期保证你们的权益啊。” 

  骑士工会要全体中国劳工加入罢工的提议,被中国营的全体成员断然否决。领袖陈大伯训斥我:“女人家说什么怪话?罢工?别做梦!罢工就会被解雇,就得滚回老家,你有面目见江东父老吗?”阿华看了看尹,低声说:“别以为爱尔兰佬对中国人好,他们凶得很!昨天早上我把风镐拿去修理部,希望开工前能拿到,那大肚皮爱尔兰佬就是不给修,我催急了,他竟然掐我脖子,说什么中国人比工头还坏!”阿良气呼呼地补充:“我当时听见阿华呼救,连忙同工头一起跑过去,那爱尔兰佬竟然若无其事,谎称阿华得了怪病,他给阿华医病。他英文好,口若悬河,我和阿华一肚子话要说就是说不出来,工头只好信了那人。”

其他同伴愤愤不平:“他们英文好,体力个头都胜过我们,又同老板一样是西人,欺负我们太容易了!我们除了埋头苦干,真没有其他办法。”大家都点头称是,窃窃私语:“爱尔兰人懒惰,挣不了钱,只好一天到晚闹事。别听他们的,他们罢工,我们干活!” 

  尹忧心忡忡地告诉陈大伯:“这些爱尔兰人在老家是匪类,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别惹恼他们--------”陈大伯大声笑道:“怕什么?工头今天告诉我,别害怕那些惹是生非的人,公司永远爱护勤快的员工。嘿,以为老板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老板早就安排好来,我们受伤害,他们生产个屁!” 

  可是,今天外面气氛为什么不正常?多谩骂的话从四面八方直钻耳朵? 

  前几天,老板亲自来到中国营,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好话,挨家挨户送火腿和大米。 

  尹和大伙儿好久没有吃到肉了,高兴起来,向老板拍胸口,保证每天指标超过爱尔兰籍劳工。果然,尹和大夥儿干活更加勤快,挖出的煤,数量质量都远远超过爱尔兰工人

  那年代,矿难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矿井瓦斯爆炸,塌方,进水。死尸从矿井往外抬,老板总选在深更半夜。有一回,一个爱尔兰工人被压死,这成了导火线,骑士工会马上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加薪增加安全设施,减轻工作量。 

  其实,在矿难中中国人死得更多。可是安分守己的中国人只自认倒霉,领下可观的赔偿金以后,更加努力干活。“早日挣够钱,填满金山箱,当衣锦还乡的金山伯。” 

  每天尹和阿良阿华他们出门上工,我都在门口叮嘱:不要玩命。 

  尹说:“玉兰,积够钱,就风风光光地回去,有钱说话就有人听,说不定陈林两族的死结,由我们来解开呢。” 

  我却日日夜夜悬着心,孩子就要临盆,住在对面的爱尔兰人,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毒辣。 

  我掀开门帘一看,大吃一惊! 

  五六十个爱尔兰工人正手拿火枪,铁锹,钉锤,木棒,吆喝着,从爱尔兰营地出发,沿着公路向我们这边走来。 

  枪声响起,正在木栅栏外钉金山箱的陈大伯惨叫一声,血流如注,他靠着尚未完工的箱子叫救命,又一声枪响,陈大伯再没气声,汩汩流出的血把箱板子染红。中国人惊呆了,还不及作出反应。阳光下,明晃晃的铁器,挥出一道道闪光,鲜血四溅,哀嚎连片。中国人惊慌地逃跑,爱尔兰人在背后追赶。中国人的简易木屋开始着火,年幼的阿华抱着金山箱正要逃出营地,一壮汉挥起铁铲迎头一击,他倒地不起。旁人一窝蜂上来,打开箱子,把珠宝钞票往怀里塞。阿华挣扎着拼命喊:“快逃,顺着铁路到镇子-------”一名17岁左右的白人少年上前手起刀落,阿华当场断气。

正准备和白人劳工搏斗的阿良和几名华工,见寡不敌众,也落荒而逃。子弹立刻追上他们,两名华工应声倒地,阿良躲过子弹,拼命逃窜。白人们只顾在中国营里抢掠,并不追赶。 

我什么也不带,只从藏宝物的床下小柜里找出青花瓷碗,揣在怀里。我还没逃出门,头上就挨了狠狠一击。忍住剧痛转身有看,是手拿晒衣杆的白种女子,碧蓝的眼瞳似乎在喷火。啊!苏珊,为什么要打你的好朋友? 

白人女子苏珊再也没有大姐般的和蔼,更没有教授我英文时的温文尔雅,她的脸部肌肉扭曲,狂叫:中国猪,工头的走狗,老板的帮凶!滚回去!”和她在一起的爱丽丝,也曾经教我们学英语,这阵子举着火枪,凶神恶煞地向疯狂的男人叫喊:“我来对付女人,你们只管去踢中国猪的屁股。”头上,子弹呼啸-------- 

玉兰------”我快要昏迷过去,听到尹凄厉地叫喊着,向我奔来。  

尹,快跑-----一道红色涌上,把我的眼瞳遮蔽,我渐渐失去知觉。 

隐隐约约,腹部剧痛,一声儿啼------------- 
 

事后我才知道,我是被尹背着,爬进附近的林子,躲过死亡之劫的。我们回头,看到一条长长的血路。血路的开端,是中国营。它早已成为平地,最后的黑烟慢腾腾地飘荡。 

怀里的孩子,张开小嘴,我浑身是血,虚弱乏乳,只能脱下外衣包裹他。 

大山,那土名“燃烧”的大山,曾经敞开胸怀接纳来自异乡的我们,可是,昔日的宽容是否为他日的邪恶播种?

我们穿过深深的灌木林,在崎岖的山上,互相搀扶,象早年走下“大眼鸡”一样,向生死未卜的前路走去。 

呜呜------”远处的狼嗥,在近前的峭壁上撞出悚人的回声。一路上,放下的心一次次提起。

怀里的孩子,被愈来愈近的狼嚎刺激着,大哭起来。

尹,快带孩子走!猛地推一把尹。尹没有动,只低声说:“晚了,看!”说话的神气,如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解脱。 

只见星星点点的绿火,移动着,交错着,带着低沉的吼叫和野兽的体味,将我们团团围著。尹说:“玉兰,一家三口就死在这里吧!”我四下看看,发觉背身后有一棵枯萎的大树,慌忙让尹带孩子爬上去。尹站着不动,我哭着向他跪下,将青花瓷碗递给他:“给我留下骨肉!” 

尹抱着孩子爬上大树。-----”他在枝桠上流泪。 

  我松了一口气,坦然面对群狼------------- 

 玉兰,玉兰,玉兰!!!他声嘶力竭的狂吼声中,我变成血肉的碎片。 
——这就是震惊全美的怀俄明州石泉惨案,中国人被打死打伤被抢劫驱逐的共百多人,财产遭彻底抢掠。几个逃进“山”的中国人,被饿狼吃掉,只剩几根森森白骨。 

“伊人,”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现在身处2009年的怀俄明州石泉镇,我的房子就建在那“燃烧”山上。

尹没有看到我伤感的神情。“对不起,让您害怕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

我连忙回头:“不,不,我是为你的故事感动-------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尹叹气:那天,我死命抱住孩子,不敢往下看,狼群在争夺,撕咬。我的女人玉兰,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后,便没有了声息。狼群的牙齿滴着血,围着大树长嗥。 我把儿子放在树上的枝桠间,跳了下去------- 几天后,阿良带着当地中华会馆的商董进山来,带走我的孩子,并将玉兰的尸骨收走,却没有收走我的。于是,我就在这里,等玉兰回来。现在,我只想回去了。 

我问:“你是说,想回乡和玉兰同葬?”

“是,伊人,你能帮助我么? ”

我抬头,望着那棵救活我们儿子的大树:“好,我帮助你。”

尹把青花瓷碗递给我,他说:“伊人,谢谢你,我等不来玉兰,好在我终于可以和她团聚了,这个,就送给你吧。记住我们先辈的悲惨故事,把它告诉你的儿子。” 
我接过瓷碗,我知道,现在我有勇气触摸这只意义深远的文物了。 


怀俄明州石泉镇,一幢豪华别墅内,我在墨西哥管家的带领下沿着大理石地板慢慢踱进客厅,漂亮的落地玻璃窗外,放眼是夕阳下通红的“燃烧山”.
我的眼睛盯在墙壁上,巨大的镜框里面,一件土布青花衣装,破烂得已经分不清颜色式样,然而,一道道褐色的痕迹万分扎眼。

楼梯走下一名年轻俊美的青年,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你好,我叫陈威华,我的曾祖父就是杰姆斯.陈,谢谢你的来信。”我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怀俄明州第一位华人参议员,俊秀的眉目,白皙的脸庞,与他的曾祖父不怎么相像。他继续说:“我小时候,祖父便告诉我,曾祖父早年帮助过很多乡亲,没想到这些乡亲的后代和我见上面了。”我微微笑道:你现在是怀俄明州参议员了,有出息!你曾祖父该含笑九泉。这次我来求你帮忙,才不好意思呢。”陈威华爽朗地说:“我能为先辈尽力,很高兴。我曾祖父也一定希望我这么做的。我过两天就去旧金山,加州有很多朋友都愿意帮这个忙!” 

我缓缓走到青花衣装面前,假装不经意地问:“这是你家祖传的?”陈威华犹豫了一下,坦然对我说:“这是我亲生曾祖母的衣服-------杰姆斯.陈没有孩子,他在那次暴乱中,收养了我祖父。他让我们后裔永远记住,我的亲生曾祖父叫陈阿尹,曾祖母名叫林玉兰。”

我瞪大眼睛再次打量他,眼泪一次次模糊我的眼睛以至无法看清他的脸,我捂住嘴,转过身去,极力抑制我的哭泣。陈威华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很快眼眶红了起来,眼泪一串串落在衣襟上。墙壁上的青花装,那一道道褐色的血痕诉说着我的痛楚,我身上的崭新青花土布对襟衫落在陈威华眼里,深深地击中他的心-------

(六)

那天,阴凉,乌云满天,没有阳光。

油漆一新的三桅杆船,作为历史文物,停泊在的旧金山附近名叫“中国滩”的海岸边。 

我在尹的带领下,不仅挖到了尹的遗骸,还在“燃烧山”的荒山野岭找到好些白骨。 
这些无人认领的白骨,我们用蛇皮袋装好,陈威华特意去旧金山联络当地的中华会馆,送到船上,由专人护送回中国。 

那天,我站在岸边,为这艘载着白骨的船送行。

尹出现了,他紧紧盯著我的装束,没有发一声。我这青花上装,黑色长裙,无论布料做工,完全就是当年的式样。 

  我开口了:尹,让我来说完你的故事吧——

两天后,荷枪实弹的军队奉州长的紧急命令,开进已成废墟的中国营。阿良获得消息后,从镇上赶回来,和担任平乱部队向导的工商总会会长杰姆斯·陈见了面。陈会长带他去见威尔荪上校。士兵们在阿良的引领下,找到了好些尸体:陈大伯的、阿华的。在溪边,三个年轻人相拥死去,子弹穿透了他们的胸膛。更多的是被砍伤后扔进火海烧死的,总数为28具尸体。威尔逊上校是个高大的白人,走过一具具尸体,疑惑不解地对部下说:“怎么三百多中国人打不过五十多个歹徒?即便忌惮火枪,可筑个街垒也不费事啊。”哭干了眼泪的阿良,用生硬的英文告诉上校:“我要控告!”上校威严地直视阿良:“你决定了吗?”杰姆斯·陈瞥一眼上校,扯一下阿良的衣角,慌忙赔笑:“还没最后决定,对此,您有什么建议?”上校望着残缺不全的尸首:“要申冤,唯一的办法是组成临时军事法庭!”阿良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有刑事法庭?”杰姆斯·陈急急忙忙喝止:“你的堂兄尹和他老婆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我们快去山里看看------” 

他们沿着尚未消失的血迹,寻到山坡,在这棵树上找到你们的孩子,孩子还活着。杰姆斯看到裹孩子的青花短衣,认出来了,红着眼圈说:是玉兰的。阿良咒骂一声:妖孽! 杰姆斯眼睛红了一下:“阿良,不要这样。她是你的堂嫂。”阿良没好气地抱起孩子,杰姆斯·陈继续说:既然是我们陈家的孩子,我来负责收养吧-------“阿良疑惑地问:“你?”杰姆斯笑笑:“我没有孩子,早就想领养一个了。”阿良想了想,没有反对,杰姆斯转个话题:“上校长官说得对,若是政府同意组建军事法庭,这些死难同乡就能报仇了。阿良不解:若是不同意又怎样?杰姆斯长叹:不同意-----我担心那些白人想息事宁人,包庇凶徒,中国人只能自己救自己了。阿良,日后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家,要么参加堂口,中国人要保护自己。婴儿哭闹着撕扯阿良的衣襟,阿良的胸膛起伏不停。 

年轻的阿良没有回乡,正如上校所料,政府否决了组织军事法庭的要求,开了刑事庭。 

阿良愤怒地写下状纸:在上帝面前,我们起誓! 陈述爱尔兰裔凶徒以枪和棍棒砍刀杀害,以火焚烧手无寸铁的中国劳工的经过。法庭开庭,阿良一身黑色清朝短衣拖着辫子,用不流利的英语断断续续地读着状纸,中国口音重得几乎没人听懂,陪审座上,清一色的白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官司以证据不足证人不受信任而败诉,几十名凶徒全部被判无罪释放,让阿良更痛楚的是,联邦参众两院,根据这个事件,制定了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从此,饱受歧视的中国劳工,有的被遣送回国,有的躲起来,不敢抛头露面。阿良一怒之下参加杰姆斯的“联和会”,成为唐人街堂口的“斧头仔”。与他的初衷相反,堂口之间发生的一次次械斗,仇敌都是中国人自己,原先发生在乡村的宗姓仇杀,原样不动地搬到美国来。不久,阿良在和林氏宗亲会的械斗,失去性命。
尹,玉兰很想跟你走,只要她跳进金山海,你们的魂魄就能在一起了。可是,尹,你们的冤屈还没有申,还有,还有我的家------------

  
我不能说下去,尹也泪眼朦胧。 

我站起身,站在“大眼鸡”船上,向空中大喊一声:“乡亲们,你们准备好了么?船就要出发了,你们也要魂归故里,你们的后代,准备好了三牲和酒食,还有你们最喜欢吃的家乡菜肴,祭祀你们。 ”

  我泣不成声,空中传来冤魂的哭泣声。 

  船开远了,招魂幡在船头飘扬。我站在太平洋的悬崖上,底下是滔滔的海水。 
大海滔滔,船驶入公海,驶入中国海领域,渐渐地滑入他们的家乡台山外海------河流奔腾,船开进了他们当年告别的村庄。 
我从怀里拿出瓷碗,凝视它的青色“人”字--------
大海卷起千层浪。俄而,红日跃出,满海摇动着金光。
 

  村头的桥下,法师从船头取下招魂幡,缓步走上村道,嘶哑的嗓子一路喊着:回家啦,回家啦,那是你们走过的桥,这是你们住过的房屋----- 


青天白云,阳光热烈。怀俄明州政府大厦,会议厅里安静肃穆,州法院决定重新审理百年前的“石泉惨案”,听证会即将召开。议院司法委员会的成员全部参加入座,陈威华也端坐其中。

我身穿黑色紧身西服,飞快步入证人席,我的眼睛穿越千山万水,我对着国旗和州旗,庄严举起右手,用流利的英文:在上帝面前,我起誓! 

http://www.dingding.tv/bbs/read.php?tid=2860&fpage=2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362400-3904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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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者

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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