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事撷趣
人生不过百年,在人类历史长河里,只是一瞬。陈年旧事,如今不再。然我们这一代,这一“瞬”,却又跌宕起伏,悠悠漫长,玄妙往事,太多太险。政治上,帝王统治-半殖民地-民主共和-抗日救亡-民族独立;经济上,准远古时代的自然经济-现代工业-高科技电子时代。世界近半个世纪,中国这二十多年,科技加速翻新,生产迅猛发展,物质财富陡增。是我们,亲睹这一变、变、变。觅回这不复的往事,对今人和后人,或有启迪。
* 板车运柴
大约70年代,我们住医院机关宿舍,大家都在烧煤、烧柴,做煤球、劈柴、剁柴是人人要做的家务活。烧起锅来,那灰、那烟,弥漫室内屋外,人们记忆不忘。
那时,我们已是人在中年,并且是一个医院“主治”大夫了,凭着医生职业的社会功效,一个周日,我们夫妇二人,拉着一辆板车,走十几里路,到山区葛林一位大队书记家,半送半买地装上一车木柴,足有三、四百斤,拖回家,够烧一月的,自鸣得意。而如今,天然气、液化气遍及千家万户,洁净便捷,哪有为烧禾费神烦恼的!
*儿时觅食、找玩
好吃、贪玩,是小人天性,谁不从那一刹过来的!也是人们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基本需求,是人类世代追求的不变目标。而我的儿时如何,后来又是如何。
儿时,我和堂姐年龄靠近(长我三岁)常在一起玩,没事想着法子找吃的。家里冬天常备的有水萝卜和糯米团子,也找来诸如山芋、土豆、花生、蚕豆等放在火炉中烧熟吃。农村乡野,几无商店,只偶有货郎担摇着搏浪鼓,走村串户,小孩子们围着它买小人糖,农家用鸡蛋换来针线、火柴、牙粉(牙膏替代品)、牙刷、草纸、黄烟、食盐等日用品,这,基本是农村自然经济的唯一市场。
没有主餐外任何零食,是现今儿童不可想及的。晚餐,为了节省粮食,常煮稀饭吃,所谓一日三餐,能有两稀一干就算不差了。只是在过大年时,才可能有些炒米糖、花生糖之类零食,所以儿时就盼着过年的好时光。这种半饥饿状态,哪有不成天被食欲驱使而倍感“食为天”,至今铭记犹新。
玩,跳房子、踢键子、击牌坊、躲猫、猜锤子-剪刀-布,偶尔有人用压岁钱买来“弹子”打弹子。一派小农经济自给自足天然情景。只听说我们家过去开私塾鼎盛时期,有过留声机,还有过风琴、钢琴及箫、笛、二胡、口琴等,是一例外。但到了我的童年,沦落破产,等同赤贫农民,没有引领时代的任何感受。
我们那村庄,也偶尔由村民集资请来地方戏班子,在村头搭台、化妆,露天演出,男女老幼在台下站着或搬来板凳坐着,也有小孩爬到树上,观赏,真爽。还有就是过年穿龙灯,长长的一条,有头有尾,挨门串户,放炮迎接,还要包红包,尤其小孩兴奋异常,是一精神享受。
后来,渐渐有了有线喇叭;家家户户可定时听到地方的、中央的广播。再后来,1963年,我已经是外科“主治大夫”了,花25元买了一台次品交流电收音机,日夜贪婪地收听世界各国的无线电播音,好不新鲜,一改过去的闭塞、禁锢,大开眼界。外面的世界,另是一片天地,殊不知,人家先行几十年,而我们还是“小米加步枪”。然中华民族终究是伟大民族,自有“圣贤”智者,更弦易辙,舍弃陈规陋矩,加速追赶世界。曾几何时,我们的GDP以每年10%连续增长,终于让我国摆脱“落后”,而跻入“现代文明”,这是晚近20余年的事。但想在全球争得前茅,任重道远,还得留待后人圆梦。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们家用456元首次有了一台14吋黑白电视,成了当时我院吃螃蟹的第一批人。按揭付款一年多,每月30元,是我工资的一半多,这才让我们有了视频享受,但印入眼帘是清一色的“莺歌燕舞”,还不比“无线电”来的真实,但多了一些文娱节目,少了去影院和戏院。
这里,有一个插曲,那时有点共产主义“太平盛世”,大家一样贫,还真的“路不失遗”,加上我们医生工作特忙,晚上睡前,前后门总是绿色通道,左邻右舍,直来直往。一个晚饭后,我们都上手术台了,晚上下班回家来,一看,我那唯一家当——电视机没了,才付过四个月30元呀!这在当时是一大案,公安成立专案组,鼎力破案。在巨大威慑下,案情也近水落石出,有见证人,是一近邻见利忘义。终于在一周后,电视被送回来了,是在天明之前,我在前房灯下伏案读书。前门朝院内比较安全,是当事人的第一选择,他试探了一下,不得已,电视被悄悄地摆在我家后门口,并用麻烘纸遮盖,一开后门,终于失而复得。这是犯罪中止,我撤诉,使这一“大案”平和善终,不伤邻里感情。它,伴我们家直到上世纪90年代。
本世纪以来,各类电视、电脑、手机,现代信息高速网络,让人们感受咫尺天涯。
吃的,玩的,儿时不比,那好像是远古时代过往,恍如隔世。
* 理发
理发,我们小时叫剃头,包给一位剃头匠,半月或一月一次上门服务,用人工推剪,像犁田一样,一道一道地,周游全头,剪成小平头;也有以剃刀剃的光光的,叫“和尚头”。当时的国家领袖蒋XX倡导“新生活”运动,自己垂范,也剃光头,是青年人追求的时髦,说有利于卫生。那时农村小孩很多生头癣,俗称瘌痢头,很难为头匠,剃得满头脓血,所以有“赖头”现象,加上没有化学消毒,是传播的源头。也有修面、剪鼻毛、掏耳屎等全方位服务。
* 洗澡
如今可天天洗澡,夏天叫冲凉,冬天泡盆浴。
而我们家一直有一个澡盆,用至上个世纪末,春秋夏可以,冬天怎么办?家乡镇上有公用澡堂,大家一起泡,后来水成了泥汤,是皮肤病传染渠道。村上也有“澡堂”,是一个大木桶,热水放进去,从上面掀开盖子,人,钻进去,再盖上,俨然成了一个“桑拿”单间。更多的是自家起炭火,房间密闭,还是在澡盆洗,常有一氧化碳中毒事故发生。直到上世纪90年代后期,才有电热水器、煤气热水器、太阳能热水器和浴缸,足不出门,解决这一民生问题,而且安全、卫生,一年四季,随心顺意,终于进入自由王国。
* 稻草功绩
人说“救命稻草”,徒劳无益;如今稻草,不屑一瞄。然我们幼时,解放前后(1950年)那纯自然经济时代,它的功绩,则不可小视。
除了惯常作为燃料之外(圩区几乎全赖它);那屋顶遮雨靠稻草,得每年翻盖一次;冬天床铺下取暖垫的也是它;枯冬耕牛半年粮;我们那个村俨然是一个“草鞋”工厂,家家户户妇女都在编织草鞋,强者一天一人能织出30-40双这种鞋。一般劳动者为省布鞋(几乎没有另类,除了雨天还有“钉鞋”——是上了桐油、鞋底钉上钉防水防滑的布鞋,特笨重),都穿它干活,它的价值一双大约相当于一个鸡蛋,是我们村子的主要副业。还有草席、草帽、火桶、火焐、草绳、草毯…
与之相随应运而生是当年农村一道特异风景线—家家户户门前的稻草垛,精致别趣,任凭风吹雪打,一年四季,我自岿然不动,是一绝活。
这种对民生有过巨大贡献的物种,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它,退出了历史舞台,是人类一大进步。
* 一个流浪人
儿时记得一个流浪汉,是北方人,人高马大,心地宽厚,人缘不错。他住在我村后山冲的窑洞里,一条狗陪伴他。白天牵着狗沿村挨户乞讨,以填饱他俩肚子为度。常来常往,我们也就熟了,一次我们村上几个小朋友,特意造访他,他的生活方式另有一方风味:他睡狗皮褥子+稻草,穿的也是毛皮,时有自己加餐,将活鸡闷死,以泥土和青荷叶包裹,整个送入灰火中慢烧,待火功到期,掏出后去泥壳,鸡毛就自然全光,撕开去其胃肠等,蘸上佐料,极其鲜美。出胎小狗,活脱脱的放入沸水中清炖,又是一道另类美味。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知其后事如何,至今,我的记忆中仍有不灭的思念,这位准远古野生方式独存于现代人群之中,是为一绝。这样的人也是一生一世,可悲可叹!
* 外婆家
小时走亲戚唯一去处是跟着妈妈去外婆家,她们家是在本县东乡圩区,而我家是北乡,相距30华里,走一趟,我们俩个人,一个小脚,一个小人,从早到晚一整天,而且走得根本不是“路”,累得要死,是一极限负荷,至今,还心有余“惧”。
为防破圩水淹,外婆家住在人工垒起的高墩上,要上几十台阶,前门有一个“门口塘”,鱼、菱、藕出自它,是我们家乡所不及的,对儿时的我,别有一番诱惑。外婆家是当地“小康”,舅舅是乡长、士绅,生活较为优裕。外婆不时给我柿饼、蜜枣、酥糖、花生米吃,舅妈给我开听装橘子、腊肉火腿,在那个年代,引领先导,算是时尚。浓浓亲情,至今记忆犹深。舅舅在我在芜湖上学时,他来看我,送给我一双旧皮鞋,我把它当雨鞋穿,也很济急。后来,我在何湾工作时,65年,他去看我,头上长有一个皮脂腺囊肿,无关重要,未给手术。
抗日战争时期,家乡沦陷,舅舅的乡政府不断后撤,他成了流亡乡长,居无定所,但还是有国家俸禄,生活并不拮据,他无儿无女,视我们兄弟为己出,分享他家的荣禄。
父亲在我5岁、10岁时两度在外婆家村子上教蒙馆,我也随之上学。学校是一幢破旧祠堂,不挡风雨,菲薄束修,难为生计,十分清寒。
外公我没见过,外婆是在我10岁前过世,我随母为她上过坟(在三山镇南郊)。舅舅为那“抗日乡长”,解放后坐过牢,晚年落魄,穷困潦倒,我,自身难保,也未能有多少回报,甚为憾事。
不过,舅母活到85多,算是寿终正寝。她,一个孤寡老人,唯一养女,还不在身边。我是做到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对自己的父母没能尽到瞻养职责,心情久久难平,我把我太多的遗憾,在她身上作了一次补偿,虽然并不周全。
舅母生过许多小孩,但,不是死于“七日风”(新生儿破伤风),就是死于天花、麻疹等急性传染病,全不过两岁,都夭折,是她们终身伤痛。这是当年中国通行的高出生率、高死亡率,毫无医疗保健,听任自然,这是现代人们不可想象的,我们家弟兄也夭折过半,是“非文明”的恶果。后来,她(他)们就抱养一个三岁养女,着意在三岁,意在逃过二岁死亡关,果然,养大成人,成为这个家养老送终唯一传人。虽然她嫁在本村,但为生计,后来移民到南陵石铺种田,自己又有了六子女,全上了大学、研究生,委实不易,但,还是尽了天职,尽管不在身边。
晚年,舅母的生活几乎由我包下来,我对她说过,你有事,只管给我招呼一声就行,也定时给她送去用费,以致故后,床头还有若干现金。她是我当时现存的唯一的上人。我把所有对上人的亲情都投寄到她身上!
大概80岁时,股骨颈骨折,我在自己医院亲自给作了闭合穿钉手术,以最小的创伤,得到最快恢复,10天就出院了,一个月就可下床了,少了不少病痛。半年后,我带了一位助手和消毒器械包,上门拟为其拔钉,因她不愿再作此小手术而罢。
90年代,她一个人,还无电灯,点煤油灯,起夜很不便。还烧草,过着农村“远古”生活。于是,我上门,带上电线、电灯等系列物品,找一位电工老表,两个人为其装上电,并给配上电饭煲、电褥毯。一拉灯亮了,不再烧饭用草、弯腰、满屋烟雾,生活上了一个挡次,对她,首尝“现代文明”,让我内心倍感慰藉。
2007-1-12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