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在新冠防疫的第一线》

立委按:

庚子真是多事之年啊。新冠疫情爆发至今三个月,从武汉开始蔓延,搅得周天寒彻。对这场突如其来的世纪灾难,我们从一开始就特别揪心,因为侄女就处在漩涡的最中心。她是武汉中心医院的医生,吹哨人李文亮的同事。面对呼啸而来的病毒,眼见同事一排排倒下,我们很难想象这几个月她是怎么度过的。那天我跟甜甜说,你知道你姐面对的是什么吗?她就在最惨烈的战场第一线,她的医院有大灾难的最早发哨人和吹哨人,为此牺牲了四位医生,200多员工感染。甜甜很认真地说:这与越战老兵类似,一定会有精神创伤,应赶紧寻求心理疏导的疗法(therapy)。告诉她,I am proud of her, and pray for her.  

侄女是个文静内向的孩子。平时忙于本职工作,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生活低调单纯。去年她妈妈的摄影老师给她拍了一组艺术照片,童话般画面,青春洋溢。我用苹果软件模版制成幻灯,她很开心。去年回武汉,送她一副苹果无线耳机,她也很喜欢。

没想到平静的生活突遇惊涛骇浪。这次在她身边发生的事情,已经震惊了全世界。三个月来,全世界华人和媒体密切关注疫情,聚焦在武汉。我们看得心惊肉跳,时时替她捏一把汗,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和支持她。元月底我在微信中叮嘱她:

找时间休息 休息不足抵抗力会下降。只有靠自己照顾自己了。 总是让家人时时牵挂。希望外地增援医护人员早日开进去 让你们第一线本地人员有个喘息机会。也希望疫情高峰时期快快过去 武汉早日复苏。据说武汉高峰期快过去了 但外地包括北京的爆发高峰期很近了。

她说:谢谢 我觉得高峰期还有一段时间。

Tanya said she is very proud of you and also worried about you.  She prays for you.

她回了个笑脸,让我谢谢妹妹。

下面特别推荐老哥记下的这段煎熬日子的心路历程。哥嫂对这个宝贝女儿的牵肠挂肚,做父母的都可以想见。每一个上了一线的医护人员背后,都有整家人的担心和牵挂。

《立委兄:女儿在新冠防疫的第一线》

二月六日,李文亮医生不幸殉职,我的心一揪。
三月一日,江学庆医生与世长辞,我暗自流泪。
三月三日,梅仲明医生离开人间,我失声痛哭。
三月九日,朱和平医生默默去世,我欲哭无泪。

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这场全球灾难的最早吹哨人,也不仅因为他们是抗击病毒的英雄,而是因为他们都是我女儿的同事。他们的倒下,使我们益发难以抑制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的担心和牵挂。悲伤和恐慌开始在心中蔓延。

女儿是武汉中心医院后湖院区一线临床医生,一直在一线从事抗疫医务工作。好长一段时间,她对我们什么都不多说。 我们天天打电话问询,也未从她口中得知当时医院所面临的险境,更不知晓医院领导对医护人员防护工作的漠视。 她的回话总是:没问题,还好,一切均好,请放心,全是让我们宽心的话。                        

然而,女儿医院噩耗不断,四位医师相继去世,不能不引起我们极大的不安。我们对她所处的环境越来越怀疑和担忧。终于,网络上陆陆续续爆出一篇又一篇中心医院防疫之战的惨烈报道,我们这才意识到女儿曾经炼狱。内幕的揭示让我们看到中心医院管理层的渎职。官僚主义的长官,又要战士冲锋陷阵,又不给战士配足武器弹药。伤心滴血的中心医院一线医护人员,眼看身边同事一排排倒下,近三百人感染,仍顽强坚守阵地,有怨无悔,负重前行 。他们是一群最可敬的人。

上海名医张文宏说得好:“医务工作者,现在最缺乏的不是宣传,而是关心。我明确和大家讲。第一关心是防护,第二是疲劳,第三是工作环境,我觉得一定要跟上。如果跟不上,就说明没有把医务人员当人,只是当机器。让医护人员免于受伤害。没有防护,你可以拒绝上岗。最重要从来不是歌颂牺牲,而是避免战士无谓地牺牲。最好的歌颂,不是赞扬损己的利人,而是提倡不损己的利人。” 女儿要是有这样的的好领导,我们做父母的就会宽心很多。  

中心医院的后湖院区离华南市场最近,首当其冲。这所武汉三甲综合医院最早收治新冠肺炎病例,也是最早发现上报这次类似非典的病毒案例的。女儿也自然成为最早投入武汉抗疫一线工作的临床医师。

女儿新年前就知道医院接受了几例类式非典的病人,但她当时并不知道有无人传人的情况,只是凭直觉摧我们提前出发自驾海南度冬之行,并希望外公外婆也随同过去。 她告诉我们时,是小心翼翼的,反复叮嘱不得外传。医院已下令严厉禁止医护人员公开谈论不明肺炎情况。她也不知道这病况未来如何发展,她毕竟不是呼吸科,急症科,传染科的医生。在女儿的反复摧促下,我们元月一日提前开车离开武汉奔向海南。外公外婆在家待贯了,不愿长途跋涉。劝说不动,只好作罢。当时我们也没想到会发展到封城封省封国的境况,留下外公外婆在武汉让二老隔离煎熬这么久。 

到海南后,刚开始我们还是比较放松的。女儿值班后休假时都还去外公外婆处蹭饭蹭菜。到元月中旬,女儿突然决定不再去外公外婆家。她对我们说,工作比较忙,安全第一,暂不去外公外婆家,并反复强调,现在还好,只是预防,我们也就信了。现在想来,她医院的情况已经十分严重,当时已有医护人员感染。她在一线,开始大面积接触感染病人。安全防护装备也不足,她决定自我隔离,怕给外公外婆带去病毒。她妈听说她上了一线,着急得不行。

外公外婆并不比我们少担心。在孙女不上夜班的日子,每晚都必须给她打电话,否则两老就无法入睡。在进入隔离区之前,女儿最后一次去外婆家,外婆不知为何不舒服,走不了几步路就累得不行。女儿不敢让外婆去医院检查,怕交叉感染。在外婆午睡后给外婆做了全身触诊,得出结论外婆没大问题。外婆听了很安心。封城在家的时间,休养一段身体果然慢慢康复了。

本来春节前她已购机票要来海南和我们一起过年的。在封城前五天,她突然告诉我们,因工作需要她不能来过年团聚了,并立即退掉飞海南的往返机票,决定留守武汉。刚开始她内心想来是恐惧的。病人像潮水一样涌来,医护同事大面积感染,她能不害怕吗?但她从未对我们流露出一丝畏惧情绪。后来她说她太忙了,一忙就忘了。跟所有一线医护人员一样,职责所在,大家只想着如何拼力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封城前后,她一直避免对我们谈及她的工作境况,包括她在医院没日没夜连轴转的四十多天。她从未透露她们医院医护人员感染人数和隔离人数。李文亮去世后,我给她打电话追问,她才告诉我,她们主任也染上了,不少同事也中枪了,但她不让我告诉她妈妈,怕妈妈着急。我只有反复叮嘱她注意安全,小心再小心,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无助、无奈,在女儿最危险的时刻,我们提供不了什么实质帮助。只有苦熬日子,默默祈祷女儿平安健康。

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封锁消息是很难的。很快她妈也从网上得知武汉中心医院的悲惨境况。担心女儿,挂念父母,追踪争辩疫情的各路报道,预测疫情的全球态势,成为我们家每天的节目。随着大量外地医护人员陆续到来,女儿这才接到指示,有机会隔离轮休了一次。恢复了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现在她又继续投入到第一线防治工作去了。

女儿低调,从不吐苦水。 只是疫情中期,她希望我们能向我的朋友们发出请求,呼吁给她们医院捐点医用防护物资。她们一线医护人员已经不得不用普通塑料袋包脚了。口罩缺,护目镜缺,防护服更缺。如果不是缺到特别严重,她是不会向我们求援的。我真的没想到一线医护人员防护物资会这么紧缺。后来看到网上出现大量医院的求援信息,我们才知道武汉市政府防护物资保障工作做得很差。从网上流出来的照片可以看到,许多医护人员几乎等于赤手空拳,在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医治急性传染病的防火墙。 这到底是医护人员勇敢,还是领导干部的失职? 可气的是,都快弹尽粮绝了,中心医院某些领导仍拒绝个人捐助,只接受从红十字会发过来的物资。理由是个人捐助标准不统一,他们不要承担这样的风险。女儿与同事已顾不了这些清规戒律了,有总比没有好。于是她们工作之余开始上网四处求援,绕过领导,呼吁社会和个人捐献。 

我对她们医院一向无好感。女儿博士毕业四年,中级职称资格考试也通过两年了,医院就是不聘任,理由是需要论文。临床工作那么忙,值班接着值班,医生少病人多,忙得喘不过气来,累得女儿回家基本上是倒头就睡,哪有时间坐下来搞科研?临床医师重在大量病例的训练和临床经验的积累,把科研任务和临床工作混为一谈,让许多临床经验丰富和技术精湛的医生被论文卡住而评不上职称,这是很不公平的。一个以临床技能为核心的实践性职业,中级职称还设那么多坎,有点荒唐。在我们工程技术研究机构里,像她这样的资历的人早已经评上副高了。对于我的牢骚,她只是无奈的笑笑。她从不争辩,也从未对自己单位埋怨半句。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孩,在疫情面前,表现得比我们都坚强。尽心尽责,从无怨言。 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庭公主,为怕感染家中年迈的外公外婆,现在一人独居在另一处。在劳累一天下班后,开车回宿舍自己洗衣打扫卫生,自己烧饭做菜。轮休期间常打电话,向我们请教中华料理的烹饪技术。电话里总是不忘叮嘱我们注意安全,关心外公外婆的身体,让我们大家放心。  

她爷爷从哪里看到的消息,从外地给她发微信说,中央很关心你们,伙食标准很高,每人每天两百元呢。我提及此事,女儿笑了笑,传来一张她正要吃的中歺盒饭照片。那个标准,我看了一下,往高说也不超过三十元吧。

 

(早歺热干面是旁边一家店给医院全体员工提供的)

前段时间,我让女儿拍些工作照片,讲讲她工作中的困难和发生在她身边的故事。她说现在没时间用护肤品,形象不好,不适宜拍照。实际上她是怕我们看到她被防护面罩压迫留下的满脸勒痕,不想让我们着急。在我们再三要求下,女儿最近勉强发了几张工作照。看着那满脸皱褶,满是勒痕的双手,我们心痛。厚重的防护服下弱弱的身影,想想都知道,工作下来整个身体一定都是湿漉漉的。几个月的苦战,如何承受这高强度工作压力?夜深人静,望着满病房里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又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这些非人的日子,女儿是怎么熬过来的。

万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中枪感染,这是我们最大的安慰! 我跟她说万幸,她却冷静地说,什么万幸?可能我早已被感染,只不过是轻症,自愈了还有了抗体。早期什么防护都缺,不传染都很难,就看谁扛得住了。她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很惊悚。

是啊,她的老师,她的同事,她的领导,纷纷有人倒下,四位兄长无力回天。她没倒下,是上帝的眷顾,还是病毒体谅我们的父母之心,我们不知道。虽然现在是疫情后期,虽然防护措施也加强了,但做父母的我们依旧提心吊胆,晚上睡不着觉。 

但愿噩梦早日过去,但愿一切恢复到平常。 疫情会结束,磨难会过去,但我们一定不要去赞美苦难,美化伤痕。多难兴邦,苦难练人,那是大话。老百姓就希望一家团团圆圆,一生过得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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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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