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委兄:我的弟弟叫立委》

【立委按】老哥的记忆力比我强多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儿,我本来已经很模糊了。但那次比赛吃五香鸡蛋,因为后果严重,实在太难受了,印象蛮深,现在想来还后怕。其后一个多月见到食品就想吐,不知道当年怎么会那样逞能不要命。大批判上台演讲慷慨激昂(批林批孔,后来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突然来了鼻涕的丑事,也是因为太露面也太难堪,记忆深刻。当年不懂五讲四美,也没有卫生纸的条件,几千人的台上众目睽睽难以遮蔽,也是无奈。看老哥写自己,虽然不乏谬赞,但也有暴露开裆裤年代的“小”来。更多的往事是好玩,好像在看电影蒙太奇,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晃半个世纪了,我们天各一方,但牵挂的总是手足亲情。

 

我的弟弟叫立委,从小性格内向少语,天性宽仁敦厚,身体瘦弱多病。独往独来,与世无争。他性格柔中带刚,肤白个小,很有意志力,十分倔强执着,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毅力和恒心。

他穿戴邋遢,不修边幅,小时常常流着鼻涕,跟在我的身后。下河捉鱼摸虾,田野捕捉蛐蛐,上树套取知了,农家偷瓜摘莲,他一样不拉下。像一个泡泡糖一样粘着我,甩都甩不掉。

一旦兴奋起来,他个性十分张扬,眉飞色舞,开怀大笑,毫无顾忌。

弟弟小我两岁,但跟我同班。

一九六六年九月,文革风起,我八岁,刚念小学二年级。父母是双职工,很忙。外婆因出身问题被赶回农村,家里没人带孩子。于是要我带着六岁弟弟和四岁妹妹一起上学。弟弟和我在一班,妹妹去了一年级,算是上学了。

没想到,他们俩虽是各自班级最小的学生,但很快就跟上了班级课程进度,并都成为学习尖子。到小学三年级,我当班长时,弟弟已成为班级学习委员了。

弟弟有股不服输的劲头。记得有一年,我俩去乡下舅舅家。正逢过年时节,大家都很放松,舅舅们款待我们远道回老家来过年,食品丰盛,有我们的最爱,五香茶叶蛋。弟弟突发奇想,硬要与我比赛,看谁吃得多。他用极夸张的方式挑战,说一定会赢我。我当然不服气,欣然应允。先是我俩各吃四个油炸饺子,然后我剥一个五香鸡蛋塞到嘴里,他也立即拿一个狼吞虎咽。当我拿第十个鸡蛋时,肚子撑得快受不了,他却毫无畏惧把第十个鸡蛋迅速塞进嘴里,满脸涨红,身体挺直。最后,在拿第十五个鸡蛋时,我实在无法吞咽了。看他那无比坚强、有点扭曲的脸,真受不了他那为达目的不要命的劲头。我缴械投降,称臣认输。结果是,我们两人那几天都胃胀呕吐,疼痛难捱。

小时候下河游泳也是如此,他总是独行侠一样顺河而下,不游三四里不上岸。这哪是我们下河玩水嬉闹的游法?他却不以为然。下河就是为了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在水中嬉闹有什么意义?泡在水里失去了游泳的初衷。他就是那么自我,那么固执,那么有主见。

他干什么都很专注,尽可能做到圆满。

小学时,他自学绘画。每天临摹,忙得不亦乐乎。忘我、执着、有定力,一头扎进去就不分昼夜。无师自通,画得有模有样。于是我家墙上,就有了他绘制的各种姿态的领袖像。

初中时,他跟着广播电台,自学英语。每天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那劲头比古代赶考的秀才还迂腐呆萌。后来拿出几篇他自译的英文小说,展示他的成果。弟弟一直是班级第一名。在比拼学业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那一年半时期(周荣鑫做教育部长时1970年代早期),风光一时。

高中时,大家都不学习,他却把老爸年轻时自学的微积分教材拿出来啃读。躲进的小楼成一统,不闻不问窗外事。到高中毕业时,他已学完了那本教材。

弟弟虽不喜夸夸其谈,但却是演讲高手,这点让我既惊诧佩服又有点不服气。当年学校各种批判会,都有我的身影。但我在主席台上唾沫星四贱,卖力演讲时,下面却是交头接耳,吵杂声不断,无人听讲。每当那不多的几次,我弟弟上台演讲,不论什么枯燥话题,下面都鸦雀无声。他那抑扬顿挫的演讲,丰富夸张的手势,极富有激情和韵味,超有气场。没想到吧,我们这些平时乱成一锅粥,整天批判师道尊严的中学生,竟被他的发言深深吸引。甚至在台上,鼻炎严重的他,有时突然停顿,旁若无人地当众擤鼻涕,也成一大特色。演讲一结束,总会得到雷鸣般的掌声。弱小的他一上主席台,立即生龙活虎,完全变了个人。

弟弟文笔比我好得多,从小如此。作文常常被老师选做范文供同学们学习。记得初中时候他写了一篇学农作文,叫《采茶》,被老师选寄到省报登载,轰动学校。写诗,写散文,写批判文章,他甚至开始创作小说。尤其是大批判文章,也被他写得妙趣横生。给我印象较深的是一篇《狼狗、刘邓》的大批判杂文。他的文字机巧,情感细腻,佳句频出,有冲击力。弟弟有当作家的天赋。

中学时,我也爱舞文弄墨,特点就两字,空洞。文章看上去慷慨激昂,但显得苍白。按现在话说,充满正能量,但缺乏人性情怀,没有什么文字的优美。能吹嘘的也就是在《新安微画报》上,刊出我一张大幅照片。那是记者为表彰我校批林批孔运动的成绩,按排我摆拍的,和我本人实际上没半毛钱关系。

弟弟弱小,却斗志昂扬,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我们这届作为安徽最后一批下放知青,很多人已失去激情,在生产队干活,大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七七年三月我们同时下乡,他下放在山村,我下放在水乡,分隔两处,他还是暗地和我较劲着。我从三月到九月一直在田地里干活。没回家,不串门,哪怕酷暑劳累的双抢时节,我也没一天休息。他知道后,也不回家,咬着牙,病弱的身体硬挺着,一天都没息工。直到双抢结束,瘫倒在地,才回家休息了几天。他身体从小病弱,这么拚命干啥?后来知道,除了要强比拼,他在村里还“艳遇”三个小芳姐妹,至始至终陪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哈。

估计全年级二百多下放知青,只有我们两个傻帽,还在搞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呢。

不过他给我留下最难忘的事,倒不是这些,而是一件小事。那是我俩小时睡在一张床上的情景。

每到冬天,寒风四漏的小屋里,我的脚都被冻得难以入睡。弟弟提出把我脚放到他胸前,贴着皮肤取暖。我不同意,怕他孱弱的身体,经不起冰冷的刺激。但他坚持,很勇敢很坚定。我只得退一步,说把脚放在隔着衣服的胸口。但他不干,非让我把脚直接贴在胸前。那寒冻的脚和温暖胸一接触,弟弟打了一颤抖,我赶紧缩腿,但弟弟用双手压住我的脚,不让我离开。很快我的脚暖和了,而他胸前一片冰凉。

自此,我们经常互为对方用胸捂脚,互持互助,度过那严寒的冬夜。

七七年十二月份,我俩一起参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他选择考理工科,我选择考文科。他的志愿是中科大理论物理专业,我的目标是北大、复旦国际政治专业。当年他数、理、化、语都比我好,而我呢?历、地两门课比他好。全国各省地理特点,全世界各国首都和元首我基本倒背如流。那本以农民起义为主线的伪中国历史,更是刻在脑海里。安徽七七年高考,文科、理工科,数学、政治、语文三张卷子是完全一样的,区别仅在于最后一张卷子。理工科考物理化学卷,文科考地理历史卷。

因长辈的历史经验和亲身经历,我的选择遭父母强力反对,最后我只得弃文改考理工了。我们信心都很足,弟弟更是志在必得,还特地加试了英语(那年文理都不要求考英语,只有报英语专业人才必考)。

考语文时,只有一篇作文。进考场三十几分钟,弟弟就兴高采烈交卷了。监考老师还认为他考不下去,退考了。而实际上是,他认为考题太容易,不需花那么久时间,作文一挥而就。

狂妄吧,只考了半个钟点就出来了。结果他语文作文跑题,考了个超低分,这让他悔恨五年多。

他数理化考分都比我高,加试的英语笔试也九十多分,口试优。进清华的实力,毁在自大粗心上。文革后第一次高考,各省试卷不同,录取程序也欠规范。他考的是理工科,因为报考志愿过高,被压档。最后被一所初办师范找到档案,英语系招不到人,于是把理工加试英语压档的他纳入囊中。当年文科那份史地卷,考后我找来一看,不复习也可考八十五分以上。而为理化我天昏地暗复习几个月,仍然不及格。

阴错阳差,他学了文科,我学了理工科。

七八年二月,录取通知发放。当年我们一个年级四个班,七七年十二月份那次考试,只有三个考上大学本科,我家独占两个名额,轰动小县城。

不过,我们家却是低气压,没有丝毫兴奋欢庆的氛围。我从文科改考理科,能考上南京的重点大学,全家那是相当的满意。而我弟弟呢,父母、老师、同学、邻居都寄予厚望,指望山城出个状元。他的失败,让全家都高兴不起来。弟弟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饭也不吃。父母担心弟弟接受不了这现实,那几天老守着他。估计丢面子是他悲愤的主要原因,虚荣心、好胜心极强的他,感到无脸见人。他内心实在不愿去地方师范念书,栽在他擅长的语文上,他心也不甘呀。语文,他平时比我好很多,现在分却比我低不少。于是决定八月再考,只差半年时间。

这一决定遭我父母竭力反对。插队在农村,生活异常艰苦,有这么个机会能跳出农村,父母不愿放弃。他们怕政策有变。学校虽不昨的,也是个本科,他们连哄带压,逼着他去学校报了到。

那年早春,一九七八年三月,我二十,他十八。

至此,我俩各奔东西,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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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者

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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