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记事:革命的困惑》 屏蔽留存

《江城记事:革命的困惑》

屏蔽已有 2479 次阅读 2010-4-22 19:49 |个人分类:江城记事|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困惑, 江城记事

 

文革期间,革命思想的灌输是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作为中小学生的我成了虔诚的革命信徒。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无限忠诚,对此起彼伏的革命运动充满热情,对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的性质坚信不疑,对党塑造的各类各色英雄人物极度崇拜,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疯狂热爱和执着迷信。文革十年间,我从几岁的儿童成长上为一个成年人,但那段时间的思想教育给我的世界观、方法论和待人处世的方式都留下那个时代的深深烙印。它严重影响了我们这代人的思维,限制了应具有的宽阔视野。怀旧和偏执、颓废和贪婪,美化过去的苦难生活,与现存制度格格不入,我们很难走出这无形设定的怪圈,思想或多或少被过去那个时代所绑架,思维无法跟上现今的时代步伐。很多人不可避免成为时代落伍者,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剧。

 

遥想当年,我特革命,特左倾,特正统,特偏执。在列宁同志倡导的“灌输”式洗脑下, 宗教式的盲目信仰、服从和捍卫一切以革命名义的行动和理论。谁反对毛主席,谁反对共产党,谁反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为世界革命,为人类解放,为真理为理想,愿抛头洒血牺牲生命。狂热遮没了冷静,激情丢弃了思考,我们那一代人充满了神圣使命感,天降大任于己,舍我其谁也。只是我特爱读书,因为读书就免不了会思考,因为思考自然产生困惑,而这困惑那十年让我常夜不能寐,在自责与批判中,在迷惘与无助中熬过那漫长的夜晚。虽然常常念叨: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但这些仍无法让我从困惑中解脱,因为年轻,因为童贞,因为单纯,因为忠诚,反而陷入更深更深的困惑迷思。

 

当年的困惑之一是叛徒问题。当年我们脑海中叛徒的定型就是蒲志高和王连举。可恶可恨,对革命不忠。一个出卖江姐一个出卖李玉和。由于长期宣传的巨大影响,我们从小就对叛徒深恶痛绝。不坚定,没骨气,缺乏为个革命理想的献身精神,助纣为虐,用同志鲜血铺就自己生活之路,苟且偷生,千夫所指。况且中国传统也是赞美坚贞不屈的,正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但是到高中,在年龄的增长中我开始怀疑了:人的意志真的有那么坚强吗?人在酷刑面前真的能挺住吗?当叛徒的人难到就一定会改变他自己的信仰吗?违背自己意志的叛变难到真的不可原谅吗?看到文革中大量德高望重的老干部在牢中不堪压力,大肆交待揭发检举自己的战友和领导的反革命行为,我就更相信:绝大部分叛徒是行刑逼供所致,是人性固有的弱点所致,不是信念信仰的改变。再回头读起我高中喜欢并经常阅读的小说《水浒传》,我的这种念头更强烈了。小说中有一件事给我印象很深,那就是梁山泊好汉白胜经不起拷打,叛变招出生辰冈案主谋,但梁山泊的英雄并没怪罪他,他后来仍是大家庭中一员。我佩服梁山泊英雄的胸襟,而我们现在还不如当年农民起义领袖,这是进步吗?后来又听说,给人打迷晕针也能认人产生幻觉而自觉招供,那算不算叛徒呢?我确信,酷刑一定会让人开口,而且叫他怎么说就会怎么说。人可能不怕死,但人的精神承受肉体伤害能力不是无限的。有了这一想法,我开始有点同情起叛徒了,这让我心中十分害怕,这在当年是真正的大逆不道。

 

学雷锋运动从我小学到中学贯彻始终,雷锋是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雷锋爱憎分明,对敌人严冬般残酷,对同志春天般热情;雷锋助人为乐,做好事不留姓名,干工作兢兢业业。做一颗螺丝钉,一切听从党安排,读毛主席书听毛主席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就这样走进了我们心中。当年雷锋的故事家喻户晓,雷锋日记被我们当成圣经反复阅读。我们刻意模仿,写雷锋式日记,做好人好事,成为雷锋式战士是我们向往的目标。但当时整个社会风气也不见有多好转,整人,走后门,打砸抢仍很猖獗,不文明现象时常可见。我相信任何朝代的当权者以及它的善良百姓们,都不会反感普通人的做好事行为,这对各方都是有益无害的。所以后来,我开始怀疑雷锋是人为塑造出来的,目的是净化社会环境,巩固统治的基础。我在想如果雷锋他搀扶的大娘是个地主婆,他是残酷还是热情呢?他的日记不记载每天个人的生活情况,却大量抒发革命情怀,那日记不是失去它本来效用吗?做好事不留名,怎么后来都知道了呢,他成了做好事的代名词,这是怎么回事?做一颗螺丝钉,那党强调的人的主观能动性怎么发挥,社会能进步吗?现在看来,雷锋就是党的一个工具,一个培养听话顺民的标杆,可当时我就是怎么也想不通。

 

中学期间有一门课,叫《社会发展史》,是属于政治课一类。讲社会发展有其自然规律,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再到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最终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也就是说制度更替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旧的制度就不适应了,只能被新制度取代。即所谓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也是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理论之一。对这门课当时我有三点不能理解:一是为什么社会主义在经济不发达的俄国和尚未经过资本主义的中国产生?虽然御用理论家们用尽口舌,解释这一特例情况发生的原因,但我还是疑惑,这逆规律而动的制度是否是早产儿,有违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他所阐述的规律呢?规律可改变那还叫规律吗?二是不能理解,既然社会发展是永恒不停的,那共产主义以后的社会是什么呢?一个如此完美的社会制度也要死亡吗?也会被取代吗?人类真会达到一个物质极大丰富思想极大提高按需分配的境地吗?那人与人有什么区别呢,这些想得我头疼。三是我十分明显地感到,欧州的奴隶社会和中国的奴隶社会,在体制上很不一样,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发展脉络,尤其是政教合一的国家,它们能统划为那几类形态吗?是否为了证明理论正确性,硬是骡驴马不分呢?我不解,因而对这一门课产生思想上抵制,又不敢与别人辩解,闷在心里,压抑得很。

 

中小学时,我们一直受这样的教育,那就是说工人阶级是最有觉悟的阶级,具有坚强的斗争性和彻底的革命性,与最先进的生产方式相联系,富于组织性纪律性,没有私人占有的生产资料,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而农民是小生产者,毛主席也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可是后来为了大力宣传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毛主席创造了中国农民的一个类式无产阶级的先进群体----贫下中农,并号召广大学生和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让我很是矛盾,一方面我全身投入下乡学农活动,并积极报名去农村去最艰苦的地方接受思想改造。另一方面我很疑惑,为什么我们不去接受最伟大的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呢?农村是苦,但经过近二十年集体化生活的贫下中农还是真正意义上的贫下中农吗,和其他家庭出生的农民有何区别?如果说苦难,奴隶最让人辛酸,是不是更应接受奴隶阶级的再教育,这不是倒退吗?弄不明白,理更乱。上山下乡运动让多少家庭受尽苦难,虽然不少城市青少年因此感受到当年中国最底层最本质的生活,但理论上讲这是很荒谬的,也是毛主席时代最大的失政。虽然现今明白这是毛主席为缓解城市青年失业压力的美丽说词,但这理论上的矛盾困惑了我近十年之久。

 

   “有成份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这是当年党的一个政策。但有成分论怎么可能不唯成份呢?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而文革十年也确实如此,家庭成份成为个人上学、农村上调、提干、参军甚至恋爱婚姻的一条重要参考值。在讲成份最严重的文革前期,我有一位朋友W某和一个邻居G某,都是才子,绝顶聪明,但因成份不好(一个是黄浦军校子弟,一个是伪军医官子弟)小学毕业竟不让升初中念书,毁了他们一生。另一邻居P某,一个演大春的英俊男生,因成份问题,被深爱他的女友的父母(当地主要领导)活活拆散。这种以成份论英雄的血统论在当时社会占主导地位,是主流社会形态。年轻的我时终弄不明白的是,当年党的领袖大多家庭出身不好,为什么他们要推行成分论?在旧社会,他们都能起来革命,为什么解放后,这些反动阶级子弟反而被打入另类,不让他们革命呢?难到反动阶级能培养他们子弟作为革命者,而无产阶级掌权后,反而无法培养这群出身反动阶级的子弟吗?当年的中国社会,尤其是中底层,排斥反动阶级子弟成为一种时尚,真正实现了法官的儿子是法官,贼的儿子只能是贼的这一奇特逻辑。后来我还知道,当年划分成份,在农村以解放前三年为基准,有土地且雇佣农民者为地主,即使大地主如果三年前破产了,他也可以划为贫农。而一直贫穷苦干,想发家致富光宗耀祖存血汗钱在三年前购置土地的勤劳农民,大都被划为地主富农,我外公外婆就是如此。解放后十几年了,失去土地也远超过三年,已经是无产的公社社员了,但他们却仍是地主富农,其子女受到社会极不公正的对待,这不是在制造敌人吗?这个推理逻辑也困扰我好多年,无法释疑。

 

历史反革命,是文革和文革前的新中国特有的一个名词。特指中国的某一群人,他们在解放前当过敌军连长以上干部,地方上保长村长以上干部的人,这些人均可纳入历史反革命范畴。属于四类分子,是受打击的对象。至于解放前如果是三青团员、国民党员以及在敌军当兵、在反动机关工作的人甚至包括被敌人俘虏的我军官兵,虽不算历史反革命,但归属于历史上有疑点的问题人物,不论其人品如何,都是被控制被监视被批斗被羞辱的对象,重用不可能,有时连基本生活权力都被剥夺。不过当时我似乎对这种无情清算失败者的行为反感并不大,不理解的也只是一些形式上的问题,对本质问题当时尚未深入思考。当时主要考虑的是那些在敌伪工厂工作的工人,为什么还是工人阶级,还是最先进分子?他们为敌人生产枪弹,生产被衣,直接间接帮助敌人,为何不是历史反革命?为何不受追究?同样是为了生存,当伪警察伪职员,就大逆不道了呢,就要遭到历史清算,这不是标准不一致吗?只要阶级好,帮助敌人也可忽略,阶级不好,为了生存也不可原谅。对标准的因人而异而产生疑问,对于我后来对人、爱、仁、人性和人文的思考有着启蒙的意义。

 

文革中后期,有两个英雄人物很特出,一个叫黄帅,一个叫张铁生,都是我初中期间推出的所谓敢于反潮流的革命闯将。一个反师道尊严的小学生,一个是交白卷的下放知青,都发生在教育战线上。至此中国教育界迅速掀起了“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活动,把当年好不容易恢复的近两年的学习氛围彻底摧毁了。仅此这点就让我特别不满,因为回潮时期我在班级成绩名列前茅,常被表扬,上光荣榜,很是骄傲,自己的成就感大大地满足了。而他们让我这些光环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当年我特别崇拜共产党塑造的英雄,不论是董存端、黄继光,还是雷锋、王杰、欧阳海,都是我心目中大英雄。而现在这两位英雄,我毫无敬仰之意,黄帅是个小孩,未成年人,能懂什么?我一个初中生对妹妹级的黄帅崇拜不起来。而对张铁生我不但不太喜欢,甚至有点厌恶。七五年邓小平在台上时还写过反张铁生的大字报,以泄心头不满。当年我己经可以用路线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了,认为这个典型是党内一小撮坏人乱国乱党的工具而己,这样分析心理也平衡不少。虽不敢怀疑徽宗,但可以咒骂秦桧,中国传统文化又有了用武之地了,困惑缓解不少。

 

 

谈情说爱在当时是被批判为小资产阶级不健康情调的,当年的小说电影戏剧把它视为禁区,自然我也深受其影响,常常义愤填膺地批判这一资产阶级思潮。不过外在行动是一回事,内心渴望是另一回事。批判归批判,憧憬仍会憧憬,只是内心十分矛盾十分苦恼。当年虽然封闭,虽然禁欲,苦行僧的教育仍无法抑制人性的本能,冲动仍冲击这个封闭社会甚至学校。初三时,我们班己有六对同学半公开谈恋爱,人数不可谓不多。虽然谈恋爱的男方都是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喜欢打架、奇装异服、抽烟喝酒的所谓坏学生,但女方却都是漂亮活泼、学习认真、能歌善舞、活动积极、可爱善良的优质女孩。这让我们这些进步、积极、上进的先进男生很是愤怒,愤怒中含有嫉妒,不满中隐着羡慕。我班班委会所有女学生干部都在谈恋爱,而我们这些男学生干部去不敢面对。心中十分不平,更不服那些胜利者的男生。只能以恶毒的攻击猛烈的批判来掩失那一颗失落的心。其实当时我很渴望与异性交往,但正统的教育使我不敢。内心渴望爱情,心想异性,但却拚命掩饰,强迫自已非礼勿视,去做一个所谓纯粹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方面我活得十分疲累,这种扭曲了人的本性的矛盾和困惑害人害己。

 

忆苦思甜是当年推行的一种政治思想教育方法之一,刚开始行之有效,但物极必反,后来效果越来越差。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成了一个形式一种负担。当年忆苦饭之难吃,不如猪狗食。这是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自我摧残。这种自残式的教育方法流行了一年多,害苦了许多虔诚的革命青年,我也不例外。虽然我当时很革命,但就是咽不下那个忆苦饭,即使反复自我批评,也不能让我大口大口吞下这玩意儿。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但榜样的力量不是无穷的,我仍是厌恶那红军都吃不到的饭,这让我心里产生严重的负担,分裂的人格让我苦恼。至于贫下中农忆苦报告,常常忆苦忆走了形,不是忆解放前地主欺压农民的苦难,而是回忆起解放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苦难生活,让主持人十分尴尬,让我们很难接受。但贫农老大爷老大娘们十分坚持,不停说他们一生中最苦的就是在六0年至六二年,还常与主持人对扛上了,很坚定,弄得主持人下不了台。我就多次见过这样的场面,安徽省那三年是重灾区,饿死人最多,自然就会出现这样现象。虽然当时我心理能平衡,以为是严重自然灾害所致,但仍留有阴影,对党与政府的领导责任,对人定胜天的思想都或多或少存有疑问,也使我逐逐学会了独立思考,当然也曾带给我内心无尽的烦恼。

 

忠于党忠于毛主席,是当年一项基本政治素质,是不容质疑的,我是一个最忠的革命青年。 我们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至于万岁、万寿无疆是否与唯物主义理论相冲突,一点也没去考虑。我们喊着共产党万岁,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那是发自内心的,十分虔诚。即使文革后期,我对许多政策产生怀疑,但对共产党,对毛主席仍是十分忠诚。毛主席仍是我心中的神,神圣不可侵犯。当然当时我也有一个小困惑,那就是,全中国人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是自觉自愿的,是真心的,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即使这样,一个人一个团体一个政党总不能要求别人热爱自己赞美自己吧,那成什么呢?当年党的文件毛主席讲话都要求人民热爱他们,不热爱就是反革命,这不是对觉悟了的无产阶级战士不信任吗?这不是不相信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吗?这样行为不是给我们的敌人提供话题,让他们有打击我们的口舌吗?想想怎么有这么蠢的幕僚,制定出这些傻政策,害党害毛主席,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揭发谁,只有闷在肚里,让它发酵残害自己了。

 

今天看来,这些困惑都不是问题,可是在当年,却困扰我整个中小学学生生活,给我留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不停的思索,不停的否定。苦读马列原著和毛泽东的书,以寻找答案,解开我长久的心结。可是书读的越多,心中困惑越重,越是难以解脱。这种痛苦今天的新生代难以理解的。那是一个革命青年者对现实对信仰对制度的一种朦胧的怀疑,是心灵深处的一场战争,是否定自我否定过去,是不可承受之重。

 

每个年代的青年,都有自己独有的困惑,当年的我们应可归属于革命的困惑了。

 

革命的困惑摧残了一代革命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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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赞[2]侯成亚   2010-4-23 15:51纠正“一思想”应为“有思想”。删除 |赞[1]侯成亚   2010-4-22 22:36一思想。有些亦有同感。但切忌形而上学、绝对化。一切皆不可全盘肯定,也不可全盘否定。否则,祸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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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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