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王知还 - 师恩如山,情酽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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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如山,情酽似酒
——记念吴贻芳诞辰110周年
王知还 (版权归作者所有,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在南京师范大学优美的校园里,去年新竖起三座汉白玉雕像。其一,就是自1928年任该校前身——金陵女子大学的 首任中国校长、直到她逝世兼任南师大名誉校长、数十年对学校的扩建、充实、发展为一流学府作出实质性贡献 的吴贻芳博士(1893——1985)。
她美名远播海内外文化教育界;业绩、品德、博爱精神,人格魅力……已频见媒体报导。1998年还出版了厚厚一本 传记——《吴贻芳》。整个封面醒目地展现着她1945年代表中国在联合国宪章上庄重地提笔签字的正面照片。对于 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优秀人物,难道还会有“锦上添花”之余地么?
其实,吴老漫长一生广泛而丰富的贡献与精神遗产是难以尽述的。仅以我,一个于1942年插班进入“金女大”的, 情况较为“另类”的不肖弟子,曾受她鼎力协助、得以辗转平反冤案事为例,即可从一滴水看出世界,证明此言并 非虚妄。何况以我之孤陋寡闻,还读到过她救助别的无辜校友的记叙哩!
在提及具体事例之前,我需要强调一下:吴老的爱心和人格魅力对我的冲击与浸润会如此强劲持久,除它本身的 异常力度和渗透性外,还因为与之构成极度反差的,是我在读期间和以后,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学生——尽管当时我 常考高分(中文除外);在聚集于成都华西县的五所教会大学的教师课余活动(我除外,只是大三学生,因某种 机缘被允许参加过一阵子)中,曾写过一篇对马克思主义粗浅理解的英文稿子;最后竟是以课余创作的英文 “十四行(Sonnets)”充当了“毕业论文”!更有甚者:1943年,“金女大”训育主任张芗兰某日找了我去,说 准备把“金女大”在美国的姐妹学校Smith College提供的年度奖学金授我,叫填表格。填好送还时,张说了句: “最好你能入国民党”,我当即拒绝了。对于如此倨傲不逊的学生,在她数十年后身陷囹圄时,老校长反而尽心 竭力援助竟获成效,那是什么样的博大胸襟和慈爱情怀啊!
使我深自愧疚不已的还有:我的狂妄根植于惊人的无知。即以对老校长本人的无知来说,我那时竟不知她早年参 加五四运动;不知她留美时曾在报刊发表过文章指斥某访美的外国总理对中国的出言不逊;不知她于抗战初期曾 志愿出面保护过南京市市民的安全;不知她为学校内迁成都作了多少麻烦的工作……即使在解放后,印象也仅限于 她任教育厅长的江苏省教育普及率和质量在全国领先。如此无知和对母校老校长的薄情,较之此后老校长对我的 厚爱竭力相救,反差何异天壤!
1979年,我身罹冤狱已18载。另一位老上级加恩师,中国作协前秘书长、时任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已故著名剧 作家陈白尘向我伸出了援手。除了其它感人至深的实际帮助之外,他还让夫人亲自拜访了吴贻芳,转交了我的求 援信。时已86高龄的吴老,作为全国政协常委、民进中央副主席、江苏省副省长……她工作担子之重,社会活动之 繁,超过常人的想像。而老校长对我的每一次去信,都认真考虑,迅速作复。其思路之清晰细腻,感情之真挚自 然,言辞之急切谦虚,只能让她的亲笔手书来“现身说法”了:
背景说明:附件1写于1981年。其时我已从19年的牢狱中放出近一年,硬性分配到安庆师范学院,自编英文讲稿, 教英国文学选读。长期荒疏使我运笔艰涩,但以勤补拙,力求完美,从此后产生的效果、反应上看,还是广为人 知的。但由于未正式平反,我不时受到一部分人政治歧视与红眼的困扰。我将实情说与老校长,请她按原先的设 想调我到南师大去,因为那里也需要开这门课。以下为吴信:
知还:
一系列的会议和活动昨天告一段落,正准备今天开始写几封信,不料来了两位客人聊天,时间就滑过去了。 昨天下午接到你的信,当然知道你是急于要了解情况。
熟人找到了,他也认识朱副院长,他说“我写一封信让朱院长去办”。朱马上派了人事科和外语系的两位同志到合 肥。接到信的那位领导干部很客气,马上接见了两位来客。接着就去见那边的高教局和人事处,接谈也是和气诚 恳的,但是结论是:安师迫切需要您这样教四年级课的教师,特别今年秋季正是安师第一届要毕业的学生正需要 你教完最后一个学期的课程,实在未能调出,只得请你们谅解。好在江苏向来人才很多,南师所需想必不难找到 人上这门课程,等等。
南师两人回来后,拟写谢信时,特别提出今年寒假务必恳请同意调来南京。
从这种情况,暑假想调动是无希望的了。我实在不愿意把这一消息告诉你,但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让你大失所 望,我感到不安。但是世界上是有数不尽的折磨的。
阿Q正传真是好,编排的突破老框框,好像把鲁迅要叙述的种种丑恶都在舞台上出现。扮阿Q的是话剧团的名演员, 实在表演的极好,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可笑的丑角。
近来我一般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是讨厌的小毛病时常有。前些时腹胀近来又是头痛。我的唯一办法是尽力躲懒放 松,应做的许多事情,让它拖下去!下星期起要认真学习文件。
此刻是坐在窗口拿在手里写的,不容易认辨了!不多写了,专颂
暑安 吴贻芳 七月五号下午
附件2,写于1982年底。老校长给农工民主党副主委邓昊明老先生转去我的申述材料;邓热心、负责地从一位精 通法律的友人处徵得4条有法律根据的书面意见。此件我交给了安庆师院党委纪委书记。后者据此向中央纪律委员 会信访部申请为我平反,终于1985年4月由北京高法终审判决无罪,让我回原单位离休。以下为吴信。
知还:
才(从)开完人大闭幕会回来,赶快写几个字给你,不然,你真要等得急死了!!
第一句话:我找了一个朋友,姓邓,是农工付主委,邓老找了两位懂法律朋友,他们研究的结论是你的案可以有 平反出路。前天他才告诉我,我就请他写下来免得我写不清楚。一直到此刻他还没有写给我。
他说有两点可作证明你无罪,第一你是有思想没有行动,按刑法是不能定罪的。第二你去南方是受逼而行不是自 己选的路,因为先图自杀,未遂,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想到去南方的。邓老说虽有年终结束这句话,不会真正实行 的,他劝你不要发急。不过,原件写得太长,他花了许多时间才看完的,他提议你重新写过,要精炼些而突出上 面提出的两点。
我们要下楼吃饭了。我气管炎还未好又添了肠胃病。我与政协全体一起回,定十四日飞机回来。因为政协和民进 还有会。匆匆此即颂。
近安
吴贻芳12/10号你的信此处不能挂号,等明天请人代寄。
除了从几十封来函选出的上列具有重要内容者外,我还珍藏着一张看上去很不起眼的纸片——这是1981年我赴宁 办事住在南师招待所、某日外出不在,不意老校长竟突来看我未遇的留言。一张办公桌上随手拾起的废纸(住宿 登记表之类),在它背面是老校长潦草却珍贵的手书:“真是不巧,我来看你,而你适外出……我才开过民进委员 会的会议……现遵医嘱到招待所(非我住的那个,而是省级大所)去休养。一个礼拜天天开会已经很累了……今晚我 打电话给你。吴冬生(吴老别名)。”
而最令我没齿不忘的,是1983年春我赴宁拜望老校长兼访邓昊明老先生的那次。彼时吴老正住在北京西路省委大 院(?记不清确切地址了)的一幢小楼里“避寒”,因她原住处尚未装暖气。这次较长的逗留让我目睹了她极为简 朴、整洁的生活常态;听她讲了些文革中的遭遇;问起我家庭出身方面的一些情况;还主动具体告知到省政协 (原蒋介石总统府旧址找邓老怎么个走法)。告别时,90高龄且已一个多月未曾下楼的她,颤巍巍地非要扶杖送 我下去不可。几番劝阻无效,我只得扶着她一级一级慢慢地往下挪。那天她特别高兴,在互相搀扶着笨拙地迈步 时,她突然想起一个发生在楼梯上的英文笑话。说的是男女二青年并排下楼,不慎绊倒,两人执扭在一起骨碌碌 一直滚到楼梯底部。这时,女青年笑着说:“That’s as far as we can go!”(双关语:这是极限了!潜词: 不能逾越这个界线了!)我大笑不止,为老校长的兴致和前所不知的幽默感而怦然心动。
暖融融的阳光洒满省委大院宽敞的院落。她边说边笑一直送到站着守卫哨的大门边,我不得不依依告别。可怜! 这就是我2年后与她在医院重见之前,最后的一次亲切聚谈了。而在南京鼓楼医院最后的两次会晤,她已不能言 语;只能由我把当天早晨采自当涂86医院(我恰在那儿住院治疗完毕)的大花园、坐了几站火车赶送来的一大捧 玫瑰花,插放在她床头瓶中,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便被护士劝退了。
1985年夏我返回北京落实政策,又在造成我冤案的原单位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延宕、麻烦,以至在得知老校长逝 世的噩耗时,我竟不能及时表达哀思,只能椎心泣血,黯然神伤良久而已。然而,沉重负债感却在我心底年久弥 深。虽然,从那时起,我为补偿痛失的盛年时光、想抢在老年痴呆症来临之前力争在专业方面有点作为,从而继 续将追述吾师大恩大德之事不可原谅地推迟到衰朽不堪的风烛残年;但退一步自我安慰,便想:谁能说密封久贮 深埋窖底的感情佳酿,不比刚从流水线上推出的瓶装酒更韵味深长呢?!愿老校长在天之灵像往昔一样理解和宽 恕我这个不肖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