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之十四: 我的考研经历》

【立委按】从写作时间上看,这是我《朝华午拾》怀旧系列的第一篇,从此一发不可收。回想起来,人的一生,高考和考研的“跳龙门” 确实是命运的根本转机。最近探亲,老哥和师姐都跟我说,同辈人后来的生活道路,大多在冲刺龙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很不公平,因为很多同学所具有的才干和潜力,应试教育是不能全面衡量的。但是,社会就是这样来鉴别的,本质上还是科举制度。机会和资源最终落在少数幸运的跃过龙门的同学身上,让人不胜唏嘘。

毕业那年,跟大家一样,考研究生,报南京大学外语系英美文学专业。一败涂地。我们的教育怎么能跟南大比。后来到社科院,有一个苏州女同学就是南大外语系77级,她告诉我,那一年研究生考试奇难,报名人数特多,大多成绩低得不可思议。我第一次尝试就碰了个硬钉子。那一年,我们班级就考上一个,上海男生,去了安徽大学外语系。

毕业后分到离家不远的邻县繁昌中学教书,有两点体会:首先,我不适应教书,尤其是低年级和程度差的班级(“坏班”),主要是压不住阵,没有办法对付调皮的孩子,上课跟上刑场似的。(教重点班或者高中课还好,学生比较佩服和尊重我,感觉良好。)其次,老当心时间长了,控制不好,会和女学生发展出不合适的关系或感情纠葛。也许是生理原因,女生在初中很容易仰慕年轻男教师,这时候,如果男教师把握不住,就容易犯错误。繁昌中学曾有先例,结果很悲惨,师生双双跳楼,男教师肝脑涂地。

唯一的出路是考研究生。于是,拿来报考手册,翻来翻去,发现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有一门机器翻译专业,要求很特别:考两门外语,语言学,高等数学,离散数学,政治和综合考试。觉得有戏,可以扬长避短,毕竟在我们的年代,会数学的人还懂两门外语,几乎没有,而会外语可以考数学的人也难得。我学过高等数学,只是没有听说过离散数学,问了一些人,各有各的理解,也是一头雾水。至于机器翻译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高深莫测,就去请教在南陵二中教数理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与众不同,爱读书,很通达,有自己的见解。他非常肯定地说,“这个专业好,是个交叉学科,容易出成就。学科本身很实用,有前景。”他这一番洞见,使我坚定了主攻方向。

这一次考研,仍然不中,主要坏在“综合考试”:语言所借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试卷,从中文系各科抽选题目,考什么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在哪一年,等等,缺德透了,非中文系的人明摆着吃亏。好象“离散数学”也栽了。但是北京还是派人到繁昌对我做了外调,证明我已经擦边。这给了我很大信心,至少不是在黑暗中摸索了。也知道我的扬长避短的策略是对的,不然,偌大的中国,为什么我考栽了还有幸被外调呢?很显然,更多的人考的还不如我(后来知道确实如此,那一届该专业一个也没有达标,这才有下一年接着再招)。

第二年再战,准备仍然辛苦,但目标很明确。父亲从邻居处借了一个清静的小屋给我,明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除了数学习题一本本地做,对于文科,就把一些关键概念的解说录下音来,不分昼夜反反复复地听。什么是历史比较语言学,什么是成分分析法和结构分析法,什么是转换生成语法,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区别,等等等等。复习累了,我常到城墙头外的田地去看黄灿灿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透透新鲜的空气。好多次都在路上遇到父亲,跟我说:”去散散步好,休息一下大脑“。目光里满是赞许和鼓励。

考研要去邻县的考场。父亲送我到车站,临上车前,天气有点转凉,开始刮风了。父亲把自己的呢子中山装脱下(呢子服算是父亲最高级的外套了),给我披上。在车上看到父亲在冷风中挥手,这就是刻印在我脑海里的拐弯处的回头。到邻县宣城考场,住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一连考三天,下场后精疲力竭,直想哭。晚上钻进电影院,可找到发泄场所了。演的是两个国产短片,艺术水平很一般,但是好在有一点悲剧意味,于是跟着剧情,从头哭到尾,直哭得天昏地暗,但是非常非常痛快,好象把积压了很久的情绪释放出来了。

好事多磨。我的面试通知(挂号信)在邮局丢了,邮递员明知丢了(有记录),也知道我是收信人,却想蒙混过关,并不通知我。多亏语言所秘书刘老师办事严谨负责,给我的中学挂了长途(一辈子感激刘老师!)。当年的通讯可不像现在,这个长途挂了一上午才通。刘老师告诉我们校长,今天应该是我面试的日子,怎么不见人。看我山高路远,可以再作安排,但务请火速来京面试。后来,失职的邮递员看见事情败露,托熟人请求我们高抬贵手,不要追究他的责任。贵手倒是高抬了,但他可知道,这一失职可不当紧,差点断送了我的前程,其严重程度无异于谋财害命。

北京面试催得急,父亲决定全程护送。当年的火车厢象30年代的闷罐车,人满为患,烟雾弥漫。有爸爸在身边照顾,弄吃弄喝,我一路上得以一心扑在随身携带的复习资料上,准备最后的冲刺。 

 

跟老爸在天安门广场合影,1983

面试完,感觉良好,松了口气。父亲和我都是第一次来首都,兴致特别高,马不停蹄地游玩几个著名景点,在天安门前还买了一个简易相机留了影。我们在前门前的售票处,排长队买去长城的旅游车票。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个女生,亭亭玉立,落落大方,说一口普通话。她跟我们解释不同旅游车的区别,带空调的豪华车和公车一样的普通车等等。我被她的风度迷住了,心里想,管他豪华普通,能跟她同车就好。可惜,后来上车没有看见她,心里失落落的。尽管有缺憾,第一次玩长城,还是被它的气势所震撼。爬上长城,又累又渴,父亲拿出在路上买的啤酒我们一块喝。这是我第一次喝啤酒,觉得味道很怪,难以下咽,无奈太渴,只好以酒代水,一边极目远眺,看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父亲看我读研有望,心情特别好,跟我说,带的钱还剩不少,我们坐飞机回去!这在当年是极大的奢侈,我那时侯连轿车都没有坐过,一步登天去坐飞机,兴奋莫名。不巧的是,飞机票卖完了。飞机没坐上,但那次旅行,父亲和我的欣快情绪,难以忘怀。 

再后来就是接到录取通知后的几个月腾云驾雾的日子,那真是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妙感受。一辈子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真的不知道怎样表达喜悦,干脆一个人爬山,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任由荆棘刺破皮肤,滴着鲜血,享受火辣辣的快意。连续几天,每天爬山到不能动为止。九月进京,心情同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 别儿童入京》)。

对于一个南方山城的中学教师来说,考研确实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这些跌宕起伏,非凡的经历和感受,跟考研的重要性是相称的。但是,回想起来,考试定终身必然需要运气,而运气并不总有。当时也许没有注意到这个特别的专业和特别的要求,也许该专业前几年已经招到了,不再招生,如果语言所的刘秘书工作不是那样尽心尽力,我很可能永远留在那个小城里。另一方面,生活也不能仅仅看所谓事业有成,应该总体来看生活质量和各人的自我生活满意程度。在确保温饱的前提下,很难从表面评价人生的好坏。据说,在中国相当一段时间,东北农民,活得最滋润,没有压力。因为土地肥沃广大,广种薄收也有不错的所得,可尽情享受“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外桃源生活。在世界范围,据报道生活满意度最高的是比较贫穷的印度(宗教起了很大的精神作用),而生活感受最差的是日本。我的一名日本朋友,以前在一家机器翻译公司工作过,告诉我,尽管薪水好,却是非人的日子:她眼看几个同事有的精神跨了,有的自杀了。她后来去澳大利亚读研究生,成了穷学生,却有跳出苦海的感觉。

记于2004年五月28,美国水牛城

若干年后,跟老爸在天安门广场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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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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