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岁月流逝,卷走了青春,带走了苦难,但我一直忘不了在小城生活的那段青涩岁月。

    每个时代,青春都是最美好的;每个时代,青春都是值得留念的;每个时代,青春都有各自烦恼和困惑。青春与时代、政治、贫富无关,我们可以赞美青春,但决不可以赞美苦难,我们这一代人在苦难中度过青春,往往因为赞美青春而赞美苦难,这是需要重视和警惕的。我们当年没有独立性、缺乏安全感、迁徙不自由,户口、票证、城乡二元化束缚着所有下层民众,我们根本就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在社会全面公有制和集体化后,在政党高度集中统一领导下,在领袖个人权威不受制约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他们的生活、工作、升迁等只能依赖、依附、依存于权力,权力掌控着我们一切。我们只能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成为现代社会的变相农奴。说什么“青春无悔、选择无怨”,可那是你的选择吗?在那个年代里,你有什么选择权?在受欺压、受侮辱、受磨难的环境下生活十多年,你还能无怨无悔,实在是非常可怕,非常难以理解的,这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表现。如此缺乏反思反省,神经错乱,我们会给后人展现一段虚幻的、不真实的历史,让国人无法吸取那沉重的经验和那惨痛的教训。会永远走不出循环、重复、轮回的怪圈,遗祸我们整个民族的复兴和人民的幸福。

    有的人攻击我们文化传统,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他们说我们这个民族一方面普遍缺乏反思和检讨,另一方面还掌握高超自我麻痹的技巧。我们的名言金句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我们老百姓总是说:丢失钱财叫破财免灾,摔了器物叫碎碎平安,经历生命危险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国难临头叫多难兴邦。这是什么样的民族?胸怀如此宽广,坏事总能变成好事,丧事总能办成喜事。多大危机,多大灾害,多大苦难,我们民族总能默默承受,一笑而过。我们常常欢呼,感谢送我们拐杖的人,而忘了正是送我们拐杖的人,打断了我们的腿。很多时候,给我们平反冤假错案的人,正是当年制造冤假错案的同一批人,生活往往就是这么荒诞、神奇和诡异。

    那个时代,我们不需要思考,答案是官方公布的,统一的,标准的,不能质疑的,更不可能反对的。而我们知道质疑是社会发展最大动力,知识创新是由批评、反驳,猜想和质疑而获得的,讨论、质疑、证伪是科学理论形成的必备条件。因各人背景、环境和教育程度不同,人类社会没有标准答案。文明与野蛮的最大区别之一,就是社会能否包容不同意见,个人能否自由选择投票给自己认同的人和接受自己不认同人的胜利。按统一标准的思维去思考和规范自己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只能产生愚昧和野蛮,不可能产生现代文明。总之文革是一场浩劫,它迫使大家接受愚昧,摒弃理性、常识、科学、逻辑和思考、判断,让人们或被迫或自愿装疯作傻,以求得自己生存的权利,这样的苦难百年难遇,一定要摒弃和清算。

    曾经最深入人心的诡辩邪理就是:把贫穷、灾祸、逆境和苦难看成个人成长的强大动力、人生磨练的必要条件和阶级革命的社会基础,这在逻辑和常理上都是十分荒谬的。

    以贫富分敌我,以财产分界线,是那个年代主流意识形态,这就是所谓的阶级斗争观点。越贫穷越革命、越苦难越能锻炼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第三世界理论等这些都是这种理论的具体体现,流毒非常深远。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往往对历史进行“正义”的歪曲,对反思从来不屑一顾,以革命名义掩盖一切,看似真理在手,实质祸国殃民。

    当今这类人不少,能量也不可小觑,是中国大地我们民族最大悲哀。绝对权力造成高层之恶,但底层的恶,也超出我们的想象。底层的互害更可怕,是典型的欺软怕硬,斗不过更强的,就欺负更弱的。他们恨官,是因为他们当不了官;他们仇富,是因为他们挣不到钱;他们拥护反贪,是因为他们没机会贪污。假如你给他一个机会,他们会比最贪婪的贪官疯狂十倍百倍。权贵们的“高层之恶”如果想恢复集中营,完全不愁找不到“底层之恶”的看守。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出了大问题,不是个别人的问题,我们根烂了,不治根,我们国家全面现代化没戏。

    实际上苦难和逆境从来都不是人类成长的充要条件,只有知识技能、文化素养和心理建设才是个人健康成长的最重要因素。我们偏爱宣传战胜苦难的经历,常常忽视探究造成苦难的原因。所以千万不要人为刻意制造苦难和赞美苦难,这是专制者为自己失德、失能、失政披起的一块遮羞布。绝对没有什么中国真理,拿文化特色来抵抗现代文明,拿民族主义来混淆普世价值,拿人民至上来剥夺公民权力,这绝不是进步,这是在摧毁现代宪政制度、人文自由理念和契约守信精神的基石,是文明的大倒退。追求和平民主的安逸环境、过上自由快乐的幸福生活、享受法治平等的公正地位是人类的共同理想、民众的向往目标、人民的现实追求,这是全人类的初心和使命。

    壮志可以没,善心不可无;理想可以没,良知不可无;信仰可以没,质疑不可无;抱负可以没,爱心不可无。一切的美好源于真挚和坦诚,我相信人性、公义和未来。

    我一九六五年九月七周岁时进入小学,七二年二月进入中学,七七年二月中学毕业,十一年半中小学的学生生活都是在那座江南小城里度过,时间完全覆盖那史无前例的“火热年代”的十年中。

    那十年是动乱的十年,灾难的十年,荒谬的十年,是不讲常识,不讲逻辑,只讲政治的十年,我无法选择。命运让我的青少年几乎全都生活在那十年之中,在劫难逃,那既是我的不幸,也是整个民族的不幸。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都被他人全面掌控时,有户籍和档案做后盾,此处不留爷,就没有了留爷处了,除了服从,就只能毁灭。个人的独立的思考、自由的精神、个性的张扬就成了贱民的奢望,成了不可承受之重。当生命、生存和家人的吃喝拉撒睡都被人为控制时,人自然就成了奴隶。那时的我们只能停止思考,只能闭嘴,只能说假话,只能忍气吞声。愚昧成为个人安全的护身符,告密成为个人进阶的敲门砖,互斗成为个人出头的垫脚石。这是不可避免的,是制度之恶,个人是难以抗拒的。以生命相威胁,从而剥夺人的思考权利;以饭碗相威胁,从而令人闭嘴;以亲人安危相威胁,从而令人放弃抗争。你除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还能干什么?十年文革这场人为灾难不仅扭曲了一代中国人,而且深深影响中国的未来。有些东西一旦深入骨髓,几代人都难以消除,其遗毒犹存,至今阴魂难散。逐渐在社会上形成愚昧对文明的仇视、传统对现代的抵制、落后对普世的追杀的这股不小逆流。虽然七八年不可能再来一次,但谁也无法保证未来不会以某种形式再来。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头上,文革2.0版有其社会基础。被愚昧和被迫害是专制的专利,专制不灭,浩劫难免,我们任重而道远。

     只有改革与开放、民主与法治、自由与独立、科学与创新、平等与公平,才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唯一正确之路。权力不可私有、财产不可公有、新闻不可官派、司法不可依附、监督不可一元,才是避免那荒唐年代重演的必由之路。

    这本文集收集了我过去四十多年来不同时期断断续续写的那段时代生活的回忆文章,是一个中小学生的文革生活记实。虽多有重复,但如实反映那段不寻常的青春岁月。文虽稚嫩,贵在真实,欢迎各位读者不吝指出,多多提出宝贵意见。

    我的弟弟立委说:“回忆文章是没有绝对的真实,所谓真实,也只是记忆中的真实,而记忆肯定有不可靠之处。绝对真实不一定更有价值,除了写史以外, 而感受的真实才有文学。”我认为这话很中肯,绝对符合人的思维规律,四十年过去了,我无法保证我过去的记忆十分准确,但我保证绝不会胡编乱造,弄虚作假。

    文集中的最珍贵和最有史料价值的是当年的中学日记、原汁原味的中学作文和当年写的其他文学创作作品。虽然那些文字摆脱不了那个时代的烙印,十分幼稚,违反人性,突破常理。但文章从一个侧面真实地反映“左”的一套对青少年思维逻辑无孔不入的伤害, 隐隐暗示当年“灌输”及洗脑对青少年产生的认知偏差的灾难性后果。从这一点看,我的文集还是有一定史料价值和现实意义的。

    文集是为了纪念那难以忘却的热血青春,纪念那世所罕见十年人造的苦难,纪念那不平静的中小学学生生活,但愿苦难与青春永不共存,但愿生命、财产、自由三大基本权利得到法律保障。

  走向世界、走向文明、走向未来、走向现代化。

 

    下面是我一九七五年文革期间偷偷地写的一首诗,反映了当年一个中学生发自内心的真实呼喊,特献丑,作为此序的结尾。

小诗原件

 

抗死亡

死亡,

    死亡,

        可怕的字眼,

似魔鬼

    绕着我心灵。

 

去魔,

    去魔,

        借助钟馗去魔,

让魂魄

    扣住我心弦。

 

我不愿

    死亡追随我,

更不想

   坟墓做故乡,

我要活着,

   我要强烈地活着,

我要化作雄鹰,

   我要化作海燕,

       去迎接那满天的光明。

 

可怕,

    可怕,

        阎王的告示,

已经呀

    点出我的名。

 

反抗,

    反抗,

        我要举手反抗,

砸碎那

    死亡的锁链。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此站点使用Akismet来减少垃圾评论。了解我们如何处理您的评论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