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 - 村外
屏蔽 ||
村外
江东
天黑得很,本来今天是十五,可是浓云漫天,遮住了月亮。一丝风也没有。
我们默默地走着,沙土地在脚底下嘎扎嘎扎地响。
在一个暖洋洋的夏夜,伴着一个热情的少女,这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啊!唉,如果云开雾散,月亮露出脸来……
我思绪万千,却搜尽枯肠,寻不出一个恰当的字眼。她呢,也是默不出声,慢慢地挪动脚步。她挨得我那么近,她呼吸的热气吹拂着我的胳膊,痒酥酥的。我微微转过脸来望望她。她的头垂得那么低,我只看得见额前的刘海。
村舍里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后面很远了,四外黑漆漆的,教人难以相信这会儿其实只有七点多钟。我必须尽早赶到五里路外的田庄乡去。我们的同学约定在那里集合。午夜前有一辆校车要从那里经过,顺便把我们带回一百多里外的学校去。
刚才我跟好心的老房东道过谢,告了别,回房收拾行装。她也跟着进来,帮我拿这递那的。老房东被邻居张二叔拉去喝酒,张二叔的儿子新从天津回来,带得几瓶好茅台。体弱的母亲已早早熄灯上炕。打点停当,她还在我的炕沿上痴痴坐着。她说要送我一程,我想送出大门也就够了。出了大门,她不肯转回去。到了街上,她索性夺过我的背包。这样推推让让的竟走到这里。
“出村快两里路了,”我说,“你又穿得这么少!”
她说:“我不冷。”
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地前进。路面坑凹不平。前几天下过一场透雨,大车把土路碾出横七竖八的深深的车辙。忽然她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我连忙伸手去拉她。她纤长的手指便紧握着我的手。这些手指虽然整天洗啊涮啊,还免不了要挥挥羊鞭,捏捏锄把,却还是(正如小说中形容的那样)犹如玉笋一般。她的手心热辣辣的烫人,我不忍挣脱她的手,我们就这样交握着。我的心怦怦撞着胸脯,听得见她呼哧呼哧地喘气。
传来了聒耳的蛙声。聒耳的蛙声丝毫减轻不了寂静之感。我好像又看见那个开满荷花的清水池塘。池塘里活动着五光十色的生物;池边生长着一棵浓荫匝地的垂柳,我们曾在那下面度过好多个美丽的黄昏。开始,她帮我整理我一天采集到植物标本,清除标本上面的泥污,帮我捞池中的水绵和浮萍,后来则仅仅是伴我坐一会,一同纳个晚凉。
我们计划编纂一本地方植物志,也为了给撰写毕业论文作些准备,近两个月前来到这里收集植物,特别是药用植物的标本。一行几位同学分别寄住在临近各村,田庄乡则是我们的大本营。我们每日价背着标本夹,在山边水涯东奔西走,遇到野老牧童就虚心下问,熟悉一草一木的老房东也给了我许多教益。他目前唯一的女儿,新任的小学代课教员,眼光炯炯地瞧着我们反复研究一棵棵卑微的小草,甚至为一个什么问题争论不休。
我在灯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一种樱草科植物的花序,想鉴定它的种属。我专注地看得眼都花了,便抬起头来休息一会,这才发现她就站在桌边。我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她一定是为了不打搅我,轻手轻脚地进来的。我的视线与她的目光相接。她怯生生地说:
“我爹让我问问你还要热水吗?”
我瞧瞧桌上的铁壳暖壶,上面有着牡丹的图案。
“不用了,暖壶还满着呢。谢谢你!”我挪开搁在桌边方凳上的一叠书籍,“请坐一会!”
“不妨碍你工作吗?”她说。
“一点也不,你肯坐一会我很高兴。请坐吧!”
她果真坐了一会,非但不曾打搅我,还给我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比方说,此地酸浆很多,这种植物可以用作清热解毒药。我也知道它别名叫锦灯笼或红灯笼,她告诉我,这儿的人又管它叫“红姑娘”,这对我可就是新知识了。
我住在东屋,晚上从窗口望出去,西厢房里经常透出微弱的灯光,那是她的闺房,晚上她需要批改作业。
后来,她曾领我找到我想要的植物,没有她的帮助,我想采集这些标本,肯定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我就曾跟她来到池边的草坡上,那儿可以看到成堆的列当。
我们走到池边,在石阶上坐下来。我把背包给她垫在身下。我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长睫毛下面的大眼睛晶莹地瞅着我。她的右手还留在我的左手中,这两只手一齐放在我的膝上。
“丽娟,”又默默地坐了一会,我对她说,“你该回去了,你爸爸该着急了。”
她摇摇头。
“不会的,他还不得喝上半宿?我回去还得给他等门!”
善良的老房东就是喜欢多喝两杯。有一次他闷酒喝得无趣,要拉我作陪。我不忍拂他的盛意,只好央丽娟上村头的小酒铺买来几碟凉菜,咧着嘴抿上一盅。她在一旁站着。向她爹送过去不满的眼光:
“别让他喝,他不会!”
我天旋地转地回到房间,倒在炕上。丽娟端来一盆热水。
“下次我爹叫你喝酒,你别去!”
近两个月来,受到他们一家的殷勤接待,我这个久客他乡的游子对此万分感激。而且……丽娟对我的关心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那天,我接到马上集合回校的通知时,她不禁眼圈都红了。我这才悟到,我应该与她保持远一点的距离。也许我这一阵太随便了一些,竟令她对我产生过多的好感,过分的热情。
她的眼光里含着情意:
“你真要走了?什么时间再来?”
“我不知道。”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几乎说出“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说完我非常后悔,这不是无端惹她伤心吗?于是赶紧说:“我回去以后要写毕业论文,准备答辩。短期内都不会得闲。这些日子,你们对我的照顾,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唉,我又欠思考地说什么“一辈子”这样的话,她又会理解为永诀了。
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闪着光,我无言地凝视着她。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要是我能够说出一句“我爱你……”
并不是我心如木石。哪一个年青人 不憧憬着爱情,尤其是一个孤单的青年平生第一次际遇一个痴情的少女,又怎能忍心拒绝呢?并不是丽娟不可爱,她皎好的面庞,苗条的身材,温柔的性格,细腻的感情,认真的生活和工作态度,一点不次于哪个城市里的小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爱上一个农村姑娘。爱情是最纯洁,最崇高的感情,它超脱了物欲,是人类素特有的崇高的心理活动。爱情是不分畛域的,不受金钱、地位的限制。我爱她,这就足以说明一切。或许我只消勇敢地说出来,命运就会改变。可事实是:我不敢(或不配)爱她。
前几天,我接到一封信。信上说,我们的彼得拉谢夫斯基读书小组[注]受到宪兵的骚扰和搜查,小组的成员横遭凌辱,我们的书籍被洗劫。从古到今,读书人念的书多了,就忍不住指点江山,针砭时弊,无怪乎悠悠五千年来文字狱史不绝书。我回去以后多半也会遇到麻烦。我自己前途多舛,这原已在意料之中,我将勇敢地面对这些劫难。但是,我不能把这些事讲给她听,她不懂,还要白白地为我担惊受怕。我的苦衷,丽娟她哪能了解呢。
我不由想到,如果那些不惜批判自己的亲友、同学,一贯趋炎附势之徒知道丽娟对我的表示的温情,会以鄙夷的冷笑来迎接我,好像我骗取了无知村姑的爱情,他们会说:你们看这些人吧,他们不但脑筋偏离了皇道,连他们的行为也值得怀疑。如果丽娟知道这些,她的心都要碎的。
多年前,丽娟的哥哥不幸死于时疫,他居住的东房一直空着,这次我住了进去,空落落的房间有有了人气。丽娟成了独女,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在县城念到高二,这在乡村的女孩子中算是很高的学历了。但她并不娇惯自己,样样农活她都能干,新近还被村里的小学聘为代课教员。她不但继承了父母善良的天性,而且感情细腻深沉。一个多月来朝夕相处,如今我要离开了,她竟依依不舍,,,,,,。
“丽娟,”我打破了沉默,“过几天,我就把茅台、红锡包和一个琥珀烟嘴寄来,收信人就写你的名字。你自己还要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她嫣然一笑,“你排了方帽子的照片,给我们寄一张来!”
“一定。”
“要放大的。”
“好,放到六吋。”
她突然抽出被我握着的手,从小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扔到我身上:
“拿着!”
她垂下眼帘,抿着嘴笑。
我小心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我从裤兜中摸出一个手电筒,照亮了荷包。那上面绣了两朵粉红色的莲花。哦,头几天我看见她在西厢房窗前绣的敢情就是这个东西 。拉开短短的拉锁,把荷包里放着的东西扽出来,是两条带花边的麻纱手帕,一条粉色,一条翠绿,都有着花卉鳞翼的图案。手帕的左上角赫然用红线绣着我的名字,右下角则是丽 娟二字。
这分明是一位痴心的姑娘在毫不掩饰地传达她内心火一般的激情。可我的心却缩成一团。姑娘啊!你似水的柔情可惜我无福消受。我此去前程未卜,注定会辜负你一片芳心。
我小心翼翼地把荷包裹好,心里盘算着一回城里就马上到市场去,给她买几副珠花、两条纱巾。也许我该买些更贵重的东西,可是没有钱。
“怎么谢谢你呢,丽娟?”
我也素称能言善辩,此刻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我看看手表:“我该走了!”
她扶着我的肩:“来得及,再坐一会儿。”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
我再次看了看表:“实在是该走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我呢,说真的,真恨不得就此留下再也不走了。
我执着她的双手。她幽幽地说:
“别忘了我们!”
我往来路望了一眼。
“我送你回去吧。你看,有多黑啊1”
“不,我夜路走惯了。”
我坚持要送她,她也一再拒绝。又这样推推让让的送到离村口不到半里路处。我屈服了。
“你先走,我看着你进村。”
我站定了。目送丽娟的身影姗姗地向村子里移动。
她好几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天黑得很,我看不清她的脸。
注: 彼得拉谢夫斯基派:一个1845~1849年在圣彼得堡形成的俄罗斯进步知识分子小组,组织者之一就是革命家、《外来语袖珍词典》(第二版)的编者和作者彼得拉谢夫斯基(Михаил Васильевич Петршевский, 1820~1866)。主张实行民主政治,解放农奴。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Фë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是其成员,其他主要成员有作家与诗人格利格力耶夫、普列谢耶夫、、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