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张无形的网
在属于我个人的语义词典和知识图谱里,流浪 是一个很大的节点,它的上位是漂流和波浪。流浪的下位谓词枝繁叶盛,包括:插队,洋插队,跳龙门,再跳龙门,北漂,下海,西漂,南下,再南下。这也正是我职业生涯的真实写照。在这些语词概念的背后蕴含几多激动几多辛苦,只有可视化图谱知道。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多起伏的漂流生活伴随着我的一生。
1977年初高中毕业即赶上了文革最后一届上山下乡,插队皖南山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我一生流浪生活的起点。这个起点回想起来并不坏,16岁的孩子当时能感到的是自豪多于悲凉。1977 年底赶上了文革10年后第一届大学生招考,居然跳了龙门,成为史上著名的77级生(其实是78年2月入学)。大学毕业后任教一年,再跳龙门考研成功,北上京城。这是一次欣快的北漂,当年的兴奋喜悦堪比范进中举。那是19 83 年,有幸师从中国NLP的开山鼻祖刘涌泉、刘倬老师,主攻机器翻译硕士,这才入行。研究生毕业后四五年间,中关村兼职下海。虽然可算头几拨下海人士,因是兼职,并无其他下海人的风险。其时洋插队之风正甚,终于没有顶住潮流,赶了末班车来到大英帝国。90年代初正值大英没落,乱态丛生,路多野狗,抢劫之风甚行。危邦不居,因辗转由欧西漂,来到一代移民的“麦加”,满是鲜花与牛奶的枫叶之国加拿大。攻博添女,换身份,找工作,不亦忙乎。加国虽美,工作市场却不大。于是南下,竟一头撞上了美国网络大跃进。美利坚果然是流浪者的天堂,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开启创业之路。轰轰烈烈的创业宏图随着泡沫的破灭渐趋平淡,遂复南下,终于踏入IT民工的圣地不能自拔,人称硅谷。
我的生涯与 NLP 在工业界逐渐渗透的节奏是基本上一致的,整个一个主题就是,流浪,流浪,还在流浪。但无论流浪何方,技术创业之心不变。在我流浪的词典里,冥冥中似有所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不时在耳边萦回,“田园将芜胡不归”。叶落归根,初创再搏,或为流浪的真正归宿。
2005年底,因为讨论离开水牛城搬家的事,九岁的女儿甜甜非常伤感。我宽慰她说:“你知道么?美国报纸排名最受欢迎的居住城市,水牛城是倒数的十个城市之一呀(最受欢迎的十大城市包括旧金山,波士顿,西雅图,华盛顿和圣地亚哥等),哪里不比水牛城强呀?” 确实,水牛城冬季漫长,人称“雪都”,极易受风寒侵袭。水质低劣,病毒流行。更主要的是,没有像样的工业,经济发展落后,人口逐年下降,年轻人一有机会大多“南下”寻求发展。可是,甜甜不以为然,流着眼泪说:”Who cares about this stupid rating. I have been living here for eight years and all my friends are here. Plus, I like snow. ”
甜甜自记事起,就住在这里,水牛城自然是她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唯一故乡。记得她五岁那年第一次带她回北京探亲,第一天晚上住在姥姥家,一切对她是那么陌生,没有她已经习惯的美国卡通电视,她满脸委屈地吵着闹着要回家--当然是回水牛城的家。我告诉她这就是家呀,是妈妈的家,她怎么也无法认同。
为了列举水牛城的好处,甜甜根据她有限的知识,自己独创了一种平衡理论:水牛城有著名的湖区效应,所以多雪,而地球正面临可怕的温室效应,导致全球变暖,她自作聪明地说,”You see, the two effects balance each other. Nowhere else can balance the global warming as effectively as in Buffalo!”。她还能举出一千条水牛城优越的理由:”You got to admit, Buffalo is not bad. We have no earthquake like in San Francisco. No hurricane like in Florida. Our Christmas is always white.”
水牛城确实有很多公认的好处,最著名的是拥有号称“世界第七大奇迹”的尼亚拉加大瀑布。水牛城周围原始生态保护很好:郊外从大瀑布开始,沿尼亚拉加河车行,宛如驶进仙境画廊,州立公园一个接一个,参天古树,连绵草地。不过,这里除大瀑布外,空旷的公园即便周末亦无人问津,让人真觉得可惜了这些资源。水牛城市中心虽然日渐衰落杂乱,人们聚居的郊区乡镇却有如童话世界,民风淳朴,整洁安全,环境优美如花园。水牛城房市全美最便宜,当年十万美元出头就可以买到前庭后院的 house(国内叫“别墅”),绝对价格低于国内小县城!二十万就是豪华大屋,宽敞奢侈得让人发愁,这个价钱在纽约、旧金山不够买一个房角。生活便宜也方便,有一流的公立学校,课外教育(学琴,学球等)的学费只是沿海城市的一半价钱。更不用说,还有温暖的华人社区和热闹的周末中文学校。
对于很多年轻人,去国和留守是一对纠缠不清的矛盾:《围城》内外,城内的人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哪怕城里舒适顺遂,也终觉没有亲历外部生活的遗憾;远游的人历尽艰辛终于明白,乡愁无法用物质来填补。我当年就是这样心情。研究生毕业一扎就是五年,工作生活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可看见身边的同学朋友一批批出国,心里觉得空落落的。终于赶上末班车。然而,异乡的天空却如此陌生,小时候夏夜乘凉所识的星空,连同当年的童话和遐想,从此再也无法拼接完整。
想起初到英国的情形:尽管已经三十出头,尽管有很多同学一起来到曼城,尽管此前早已经历过离开家乡在京城的多年飘荡,但远离故国仍然伴随着难以名状的痛苦:好像一棵连根拔掉的小草,任由风吹雨打,内心充满着深不见底的空荡和恍惚。学期伊始,学生会楼前各种学生自发的俱乐部正招兵买马,熙熙攘攘,一片欢声笑语。我却似乎处在另一个时空,与现实错置,不能理解身边的喧嚣,也无法排解莫名的惆怅。
继而是十年的隔绝:除了《华夏文摘》的陪伴,以及偶然逢年过节给家人电话贺卡问候以外,完全失去了和祖国的交流。殊不知,这正是中国翻天覆地的十年。直到2001年第一次回国探亲,才猛然发现又一次时空错置。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北京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不可救药地感觉到,这个世界已然与我无关。这就是曾经留给我那么多温馨回忆的城市么?我梦牵魂萦的北京,如今形如陌路!在我引为自豪的故都,我不能理解身边的喧嚣,也无法排解莫名的惆怅。
只有我的童年故乡,在我的脑海永远鲜活,永不退色。三十年时光把皖南家乡化成了浓浓的油彩:金黄、火红。那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走过无数城市乡镇,看到过许多摄人心魄的美景,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温哥华的海湾和森林,美国国家公园的红叶和水牛城的尼亚拉加大瀑布,一路寻觅,可就是见不到家乡那样的油菜花和映山红。直到回国省亲,正赶上油菜花开的季节,才重温了田野的片片金黄,嗅到了家乡的土地芬芳。我把这片片金黄摄入录像镜头,收藏起来,生怕它再次丢失。
思乡与爱情一样,是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从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从齐豫的《橄榄树》到费翔的《故乡的云》,从马思聪的《思乡曲》到美国民歌《离家500里》。夜阑人静,异国他乡,轻柔舒缓的民歌像涓涓流水,浸润着我的心,那是 Kinston Trio 演唱的《离家500里》,全天下游子共同的怅惘。
乡愁是一张无形的网,流浪的路何处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