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之十三: 灰烬中的诗篇》

王知还老师是我的恩师。本科阶段,师资紧缺,幸亏有王老师的加入。

还记得在我大学时期的一个笑话。有一次,王老师重感冒,带病上课,打喷嚏不止,忍不住小声咕哝道:“Such nuisance!” 我坐前排,轻声回应道: “It’s really not a new-sance. It’s an old ’sance’. You have caught cold for days now.” (顺便一提,在西方,别人打喷嚏时最合适的话应该是,“Bless you!”)王老师终于忍俊不住笑了。同学中有听到的跟着笑, 有没听见的觉得莫名其妙。

77级毕业照,王知还老师前排左四,立委第三排左一,1982

多年前,我曾收到我的英文老师王知还寄赠的她选编翻译的汉英对照诗集《古今爱国抒情诗词选》。因为工作繁忙,便随身携带,有空阅读几首,觉得颇有特色。诗集编译出版于她从19年冤狱幸存出来、于花甲古稀衰迈之年。译作忠实于原作的精神、语言、气韵,琅琅上口,表现出她老人家的深厚功力。编选的范围上自屈原,下迄《天安门诗抄》。除去脍炙人口的名篇之外,也不乏她情有独钟的,较冷僻,但诗意浓郁的,比如释函可的“问石人”等篇什。贯穿始终的是一种沉郁的忧国忧民情怀,这大概与她本人的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吧。

译作出版以后,我跟王老师说:现在是网络时代,我可以在网上开办一个《老师文集》专栏,介绍您的诗作和其他作品。她很高兴,但也有顾虑,怕侵权。作为第一次尝试,她提到可以从介绍她的《灰烬中的诗篇》开始。她写道:

立委: 
你好! 
Is there a way, whatever, any such, 
in all the world existing, to unlade, 
unlock, unlatch, enliven by a touch 
magical the long-lonely weighed- 
down soul, that, waking like an apple tree 
frost-fettered, now reviving, trembling, 
with wind and rain rollicking in glee, 
it brightens to a loveliness of spring? 
Yes, there is one, one only, one alone – 
not love uncomprehending, singeing, blind, 
self-happy-seeking; but there is a known 
way, thing, fine thing, consoling, gracious, kind – 
What? Sympathy! Reverberating wide 
and wider, when the asking is replied. 
这是60年前一个大三学生创作的十四行sonnet,又译《商籁体》),曾被当时聚集于成都的五所教会大学几位英国文学教授所激赏。而后,1967年,在劳改农场的女犯面前,和我的其他原作和译作,以及私人信件、照片等等,统统在点燃的火苗中灰飞烟灭。这一次,你在越洋电话中,为我朗读扬振宁校改过的翁帆英文诗,不竟触动了我一根接近麻木的神经,令我猛醒:同为中国大学生(尽管是在迥异的时空和境遇中)用英文尝试表达诗情,二者的命运何其悬殊一至于此!同时,与我大学时期写诗相关的一些小故事,也鲜活地再现脑际。于是,我想,只要想起一些尚有可读性的诗句,可能会引起兴趣。便绞尽已被痴呆症中度侵蚀的脑汁,集数日之努力,竟从消失了的灰烬中,又神奇地拣回几片焦黑的破碎诗页。上列是唯一能完整地复述出来的一首。同时,也想学着时下流行的诗配画的风气,以相关的小故事,权当速写,与之相配。 
1942年,我插班进入金女大英文系。当时,金女大、燕京、南京、齐鲁四所教会大学,已先后迁至位于成都的华西大学宽阔的校园内。各校英文系的学生都可选听任何一校英文教授开的专业课,资源共享。南大英文系主任 Dr. William P. Fenn 开的英诗概论和燕大教授 Grace Boynton 开的现代诗歌课(注:2003年11月3日《中华读书报》所载章开沅的教会大学在中国文中,曾评价并引用过 Fenn 的言论。Boynton 的名字也曾在几年前博览群书某文中被提起过),都讲授得十分精彩。这就引发了我自中学始即跃跃欲试的大胆妄为的写诗冲动,照着我特别喜爱的一些诗的语言风格,依样画葫芦,课余逐渐写了几十首。后来,精选出16首十四行,作为我的毕业论文(Dr. Fenn 就是我的导师),居然引起华西大校园中许多外籍教师的瞩目。 
不过,万事开头难。一个小插曲至今留在记忆中,鲜活常青。Miss Boynton 除教现代诗歌外,还开过英文作文课。1943年某日,下课后我拿着自己的几首诗请她指教。她微笑着接过去,却不紧不慢、温和地说:呀,你们中国学生能把英文句子写通就不错了,还写诗呀!但诗页既已递到她手,我也不便再要回来。这样,我的处女作,就进入了她的审读视线。再次课余见面,Boynton 态度大变,她惊喜地评说了两三句。此后,她曾邀请我到她独居的小楼去喝过一二次午茶,谈天、说诗。作文课上,她常向全班朗读我写的散文。再后,华西大各校外籍教师中曾传来过对我实际上很幼稚(尤其在意韵方面)的作品的溢美之辞,比如说,”She’ll burst into print any time”…… 
想不到的是:那竟成了我此生仅有的一段原创性英文诗写作的实践了!至于”burst into print” (应该说, struggle into print) ,至少在有关英诗方面,那是在整整半个世纪以后,当陪衬运动员和沦为囚犯19载、最终幸逢拨乱反正以后的事了。--也就是你帮忙上网介绍的那本《古今爱国抒情诗词选》的出版之时的事了。 
今天重提这个话题,不过是在乏善可陈的衰迈余年里,重温一下成年以后少有的较为舒畅的岁月,并为你这样的业余诗歌爱好者,提供旧时教会学校生活的一点逸闻罢了。 
王知还 
2005年二月十日,北京 

当年暑假在师院,我常跟王老师一起吃早饭,听她谈她一生的坎坷和传奇。她最怀念的是大学时代和她大学时代所写的英诗,当时出类拔萃,才气横溢,极受外籍教授和校长吴贻芳的器重。这一篇小诗就是当年她给我回忆记录下来的片断。还记得王老师跟我讲解诗句“He sits and reads the pool”时,说sits是短元音,reads是长元音,相互配合使得诗句抑扬顿挫。并做出鸟儿神情专著盯着池塘的神态,作为此句的演示。 

王知还老师早期的另一首诗(片段) 

The Kingfisher 

He is a flame of emerald, 
With a shining ruby breast, 
Of all things most beautiful, 
By Mother Nature drest; 
Inhabits the deep woodland green, 
By some water calm and cool, 
And on a wayward stretching bough, 
He sits and reads the pool. 

Then darts he like a light’ning flash 
With winning fleeting grace, 
Dips his winglets in the pool, 
And wrinkles its halcyon face. 

Then the flame of emerald 
Has vanished out of sight. 

王知还老师在新华社家中(2005)

    王老师平反以后落实政策回到北京,在原单位新华社分配的窄小宿舍里,度过了余生。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北京的心脏地带,楼下餐厅很不错,离菜市场和地铁都很近。以前去看她,总是差我去菜市场买一些素鸡,去新华社食堂买一些主食一起吃晚饭。无论她在新华社曾有多少屈辱和怨恨,新华社是她最后的归宿,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最后体现了。对于一个投奔延安的离休老干部,一个身边没有任何亲人的她,更是如此。

世界语朋友家庭聚会,欢迎日本女世界语者(右下)来访,王老师左下

在北京的时候,我的世界语朋友圈子中很有几位女士曾一度跟她走得近,也在生活方面提供了一些帮助,但最终还是由于她的多疑,疏远了。她的多疑和猜忌可能是很多年的牢狱生活的苦难造成的,她几乎怀疑过身边每一个人,这就决定了她最后岁月的孤苦。后来请钟点工,她也总在怀疑,太过挑剔,结果自己的生活就更加受苦。其间生病住院,她也怀疑医院有阴谋,会谋害她,身体没复原就坚持出院。她最大的心病是陈企霞的弟媳,当年是新华社的什么头儿。由于丁陈被打入反党集团之前,王老师曾经提过陈的意见(这些意见多少被利用了,虽然王老师坚持她与丁陈政治事件无关),她觉得陈家怀恨在心(后来看到陈企霞自辩词,确实指控了王老师的意见是导火索之一),所以王老师觉得这个弟媳一直给她穿小鞋,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自杀和“叛逃”(去香港找父亲)等事件,最终是10年徒刑,近20年劳改农场的非人生活。这笔旧账在她心中烙印太深,以至于后来回到新华社,她还总在怀疑新华社有人在迫害她。我说,你的对手都死光了,你还怕谁呢?她说,死了并不等于其党羽都清除了。她要这样想,步步惊心,日子自然不好过。她住院几天回来,就坚持说她的东西被人翻过,有物件被偷。诸如此类,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要唠叨很多,我也只能听着。

王老师晚年虽然没写回忆或自传,有两年还是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就是翻译中国古典诗词到英文,这是她的长项。那真是几年磨一剑,烂熟于心。翻译完,为了出版折腾了好几年,其间找过陈白尘、叶君健等老人帮忙,也曾联系美国作家和联合国科教文。最终是出版了,也确实在诗歌翻译领域留下了印记。这项成果之后,她就老在怀疑有人要侵犯她的版权,盗窃她的成果。她不明白,盗窃成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有正式出版物在。至于版权,诗歌翻译是赔本的买卖,没有侵权的动机(说老实话,要是有盗版帮助加印分销,流传更广,不是更好么)。但这些道理她是听不进去的。所以,跟王老师交往,基本上只能听,只能附和或打哈哈,不能说。说了不同看法,就会引起她的疑心。

 

记于2006年九月二十二记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发布者

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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