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假话?(外一篇)

 

    儿童时候听成语故事<<指鹿为马>>和外国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总觉得可笑。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在我幼小纯真的心灵里实在无法理解,连孩儿都能辨别清楚的事,难道成人会黑白颠倒,分不清十分明显的事实吗?

    现在回头想想,其实在我青少年时期,本应纯真的年代,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生活在指鹿为马的环境中,甚至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也适应了指鹿为马的生活,有时竟也相信鹿就是马。即使现在,也不完全能保证真心实意地说真话,想想真是后怕。宗教原教旨主义和信仰无限放大确实会使人疯狂,使人不问是非,只问立场。

    我知道,一个人一辈子都说真话的人,怕是没有。但一辈子基本说假话,甚至把自己说的假话迷信到真话的人,也应不多。但在文革时的中国,这确是常态。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人,虽然是几十年前的事,但仍感思想灌输的可怕与荒唐可笑,洗脑有时确真让人不辨黑白。

    我一九六五年九月上小学一年级,一九七七年二月高中毕业,近十二年的中小学的学生生活,基本上是伴随文革运动一同走过。在那个年代,青少年的我,基本以说假话为主,而且是诚心诚意地说假话。

    那个年代学校的状况很奇怪,凡是老师喜爱的,学习较好的,听话守纪的班干部和团员,基本上都是习惯的说假话。而那些调皮捣蛋的,穿所谓奇装异服的,看手抄本黄色小说的坏学生往往讲的都是真话。而且他们所作所为,现在看来很多代表时尚和未来趋势。

    我中学有一同学姓彭,据说现在是我老家的水产大王了,当时他却是老师眼里一个十足的坏孩子。不好好学习,喜欢讲反动的话,穿大喇叭裤,哼流氓小调,看手抄本黄色小说<<少女的心>>,还喜欢骚扰女同学。况且他长的也不好,脸凶体胖,不但老师不喜欢他,我们这些所谓的好学生也讨厌他。他的家庭背景也差,父母无正当职业,以捡破烂和卖血为生。应该说他是当时中国最底层生活的阶层人的孩子。虽然当年毛泽东是不同意分阶层的,毛泽东认为新社会有敌我,没有阶层。(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被打入另类,生活在中国最底层。但客观上远远不止他们那一部分。)有一次我这位同学,在老师布置的一篇歌颂党领导下的美好新生话的作文<<我的家>>中放了大忌,他在文章中客观地描述了自己家的艰苦生活和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境况,而且痛说自己生活在风雨飘遥之中,感受不到阳光。这篇作文一交出就引起老师警惕,认为这是一篇攻击共产党领导攻击社会主义美好新生活的反动文章,老师号召全班学生批判斗争。

    当时我看到这篇文章会也十分气愤,我们多么幸运呀,长在红旗下泡在甜水中,生活在党的温暖怀抱里。伟大祖国到处烟囱林立高歌猛进,神州大地一派繁荣昌盛欣欣向荣。而我们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在世界尚有三分之二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有毛主席英明领导,人民才能当家作主,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我们是多么幸运呀,我们的幸福生活不容抹黑。我义愤填膺地批判我的有反动思想的同学,并受学校委托到他家调查他家出身、背景和生活状况,看看有没有阶级敌人教唆,看看是不是被打倒的反动分子后代恶毒反扑。

    但调查的结果让我吃惊与目瞪口呆。

    我的同学,他家解放前苦大仇深是三代贫农,是真正穷苦劳动人家出生,是我党章程上明确规定的党所依靠的阶级。而现在他家竟住在一小间自搭的土墙草屋不超过三十平方米,四处串风,房屋破旧不堪,家中无一件像样家具。木板拼的床上,铺的是稻草,床单打着无数补丁,一床脏旧棉絮盖在床上。整个房间阴暗狭窄,散发一种难闻的霉气。这那就家呀,比贫民窟还贫民窟。可当时这种景象并未打动我和我的进步同学,我们仍然开会批斗他,仍然歌颂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仍然对他污蔑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抹黑今天在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下的幸福生活表示出极大义愤。

    真正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是自觉自愿地不相信事实,心甘情愿地捍卫虚构的繁荣。我及我所谓进步的好学生都满怀着正义感和极大愤慨,以高昂的斗志和为信仰可以牺牲的精神来批斗他。三天一批二天一斗,目的是要他低头认罪,交待自己的动机,重新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现在看来,我典型是个活生生的信仰狂热主义者,说白了也就原教旨主义者。

    其实不用调查我同学家庭情况,就我自己家来说,我也不是泡在甜水里生活的,我家物质条件其实也是极为贫乏的。我父母是医生,在当时生活应相当于中等以上水平。可我家是什么生活状况呢?我父母工资约九十元,全家六口人,人均每月十五元。住在一个类似干打垒的没有卫生间约四十多的平房里,地面是当时住家最高档的所谓三合土(石灰煤渣和沙的混合物,当时替代水泥地)。家中唯有的一个家电,是一台五灯的电子管旧收音机。原价一百多元,我家是买二手旧的,约二十几元买到的。这是我家最大财产。后期我家又有了手表这一奢侈品。我们家几个小孩,上学时穿的几乎都是大人的旧衣,甚至是打补丁的旧衣。但那时我,并不认为这是物质贫乏,家庭经济贫困造成的,反而认为这是艰苦朴素的表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应有的美德呀。当时肉油米布都凭票供应,其实几乎所有商品均凭票供应。一般一个人一个月供粮二十六斤,但不能保证是大米,须配杂粮。每月油二两,肉二两,布嘛一年一丈六尺。见不到什么水果呀糖果呀,而且所有定量供应商品也都要排队购买。在我记事前,六二年我家就活活饿死四人,即我爷爷我外公和我的姑姑,他们都在那人为大饥荒年代失去生命的。在我记事后,我家大门前,一年四季总有要饭的俗称叫化子出现,大都是农村的。不论是切身的体验还是观察的现况,当年我们大多数人,其实都应属于处在贫困生活之中,连温饱都保证不了。可是当时我却能视而不见,而且还自觉认为自己生活在幸福年代。工业大发展,农业大丰收,物质大丰富,人民安居乐业,国强民富。我的祖国在世界上是伟大的一盏明灯,是世界人民向往的革命中心。精神上极为满足和富有,庆幸中国有毛主席领导,我们才能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站起来的中国人民美满幸福,有点现在北朝鲜味道。

    记得当时有一个意大利名导演安东尼奥尼拍了一部纪录片《中国》,据说攻击中国,攻击上海解放后没什么发展。我在广播中听到中央台批判文章后,一夜没睡,怀着极大义愤写出了几十张纸的批判文章,虽然我没有看过《中国》电影,但也理直气壮地一一反驳中央广播电台告诉我们的他的反动观点,热情歌颂新中国的发展和人民的幸福生活。直到一九八一年我到上海做毕业实习,才发觉上海真是破旧,最高楼仍是帝国主义百年前留下的。全市几乎看不到一幢超过十五层的新大楼。这就是建国三十年来突飞猛进的体现?现实如此之糟,可我和我一大帮人没有一人敢出来说真话,没有一人敢面对现实,仿佛生活在局外,在全国经济濒临崩溃时仍是大唱赞歌,真是一大奇迹,真要感谢党的教育,人才会变成无智无畏。其实我们有时也怀疑过,但立即狠斗私字一闪念,自我改造,内心逼迫自己要绝对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要坚定立场,不能动摇自己的革命信念,不能与党为敌,给党抹黑,给阶级敌人制造可乘之机。

    一切就变得合理,在为了理想的光环下,我们习惯地说假话,假话也成了习惯,习惯在假话中生活,结果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假话,为捍卫假话而理直其壮的批判说真话的人。

    二十岁前我基本就是这么生活的。

    二十岁后到现在我有时仍说假话,但更愿说真话了。

    这也许就是社会的进步。

 

 

外一篇:

    家乡的老屋

                   作者:卉

 

按: 我从小就常去卉姐家老屋嘻玩,虽然老屋内部部分楼板已损坏,有一定安全隐患,但房屋结构稳定,外形古朴,我上串下跳,并不害怕。 庭院葡萄架下,大哥二哥常为我理发,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家在皖南小镇,有私宅大约300平米左右,二层,坐落在县城小镇繁华的地段。

     祖上是地主,古屋属于祖上流传下来的,但我爸妈都是老师,根本没有土地。爷爷奶奶子女满堂,土地分家时已分割。我爸四九年前就出门读书并在外工作,父亲读黄埔军校,母亲读师范,早已经脱离农村,名下没有土地也不再耕耘。土改时,没有一分地,就莫名其妙的背上地主成分。地主这两个字套在我们兄妹的头上,太深太深,压得你喘不过气。我们压根没有享受到地主权益,倒是深受迫害,最可气的是剥夺我们受教育的权利。在念小学时,我兄妹三人寄人篱下,后来县城中学不让我大哥就读,我妈只得将我大哥送入乡下的一个中学读书,念完初中。二哥小学毕业时,赶上阶级斗争新形势,任何中学都不敢接受他,他只是个小学毕业生。我算幸运的了,遇上了形势变化,考上了高中,完成了基础教育。

    我就在那个老宅子里度过了我的幼年和少年时期,那里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除了伤心的回忆,还有童年的天真的印迹。

   时光一年又一年,刻下了难忘的思念。我家乡的那老屋,时刻浮现在眼前。幼年时期同学在庭院里打打闹闹,捉迷藏,尤其是夏天邻居们都将自家的竹床搬到庭院乘凉。在没有空调和电扇的环境中,大天热乘凉到半夜才回家睡觉。就在乘凉过程中邻里聊着天,讲故事,猜谜语。不同层次的邻居讲着不同类型的故事,有的说鬼故事,我怕。有的出谜语,很好,我们争先恐后地抢答。我最记得我们邻居出的谜语是“ (四四方方一块油,吃人不吃头),(什么东西要边烧边吃。)”这两条谜语至今难忘,谜底是棉被和香烟。在那个科技不发达的年代,没有电视,没有其他娱乐,只有呆在家中和邻里玩耍。那个年代虽狂热但治安极好,睡在外面从来不怕色狼,也不怕偷盗,一心一意地享受着星星的沐浴。数着天山的星星,听着长辈们讲民间的故事,忘记了烦忧,获得短暂的惬意!

    记得当年道别老屋的那一天,泪水湿透了双眼。来沪后,思念一天又一天,梦中不知多少次返回老屋。其实我知道我再也返回不了那温馨的家园了,那里早已没有庭院,面貌全非,已经变成了高楼耸立。

    春花秋月何时了?小楼昨夜已被拆,往事不堪回首。这思念时光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抬头对着皓月当空的宇宙,我怎能不思念那老屋,问我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家老屋它美,它是独一无二的美,框架式结构,防震,防潮。冬暖夏凉,建筑不带一点现代的痕迹,那老屋里藏着多少经典,木制榫头,没有铁定和胶水连接,隔墙板均是木材,上有阁楼,下有地笼,防潮防嗮,考虑周全,是建筑师和结构师智慧的凝结。

   那老屋,孕育了一代又一代,那老屋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科技人才。

   我爱我的老屋。

 

 

                                            (注:卉是汉阳一江水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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