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细 - 探亲路上
屏蔽 ||
探亲路上
我一大早就动身了。先搭上一趟短途列车到海河之滨,再等上两三个小时。这是一个重要的换乘站,往西、往南、往东北方向的列车在这里交汇,候车室里正天是熙熙攘攘的。一般是列车进站前十来分钟,才给我们这些中途上车的旅客检票。我们踏上月台不久,那趟南去的长途列车便靠站了。同样背着、提着沉重行囊的男男女女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车门口,匆匆踏上站台,又忙不迭地向出站口走去。我没有跟在那些争先恐后地往车门口挤的人后面,却认准了一节车厢,因为一群显然是集体出行的旅客成群结队地从那节车厢下来。等我上去,车厢里已变得空落落的。我从容地在第二个分隔厢一条可坐两个人的座椅上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把简单的旅行包放上行李架,从黄色的帆布挎包里取出毛巾袋,拉开拉链,将毛巾抖开,搭在窗子上访的毛巾架上。车厢里,靠窗的位置最受欢迎。如果你坐夜车,到了夜间,可以把头稳稳地靠在椅背与车身交接处形成犄角里安然入睡,如果小桌没被人占用,也可以在小桌上伏着打盹。
严格说,我此行是去休假的。每年,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我都要坐上同一车次的列车,踏上同样的旅途,去度探亲假。说是探亲假,其实更多是理论上的,这倒不是说我无亲可探,我的亲人都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每次回去他们也同样欢迎我的归来,母亲也不会忘记买下一些荸荠和茭白,她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东西,而我的工作地点又见不到,慈母心是三春晖啊。亲情,恐怕任什么政治运动也难以完全割断的。回家以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免不了交流阔别一年来的遭际。一年三百六十日,所见、所闻、所历,应该是很丰富的,按理应有说不完的话题。但往往第二天以后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冥思苦想,竟找不出多少可以无所顾忌的话头,可以畅所欲言的题材,范围越来越窄,大家谈着谈着,往往觉得语塞,于是陆续找个理由站起来,各自散迄。回想起来,仅仅过了几年,情况居然恍如隔世。就在几年前,人们相聚时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现如今人们却要小心谨慎,避免一些敏感的问题。口没遮拦,倒不用怕亲人告密,可是许多事,许多人,却不敢提起。母亲的一位总角之交,后来当了小学教师,与我家来往甚密。那年她当小学校长的丈夫被打成右派,夫妻俩长期受人尊敬,忍受不了对他们人格的侮辱,很快就双双投黄浦自尽。我那次暑假回家不知深浅,问了一句阿姨最近来了没有,害得母亲掩面大恸。以后,我一直小心避免涉及这件事。更万万想不到的是,事隔不到半年,我自己也卷入旋涡,从此不得不忍辱偷生。如今年纪轻轻,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于是,没消息就成了好消息了。
可是,探亲假的机会我总是不愿放过的。每到这个时期我可以不用牵挂工作,清闲上十几天。不管怎样,见到疏阔的亲人总是件愉快的事。事实上,在探亲假期间我很少呆在家里,却喜欢每日价在城里转悠,也总忍不住故地重游,旧日的师友无心去访,往昔的足迹还想去寻。虽然从前那些亲切的面孔不知去了何方,他们是吉是凶也无从打听,我还是在弄堂里、小街上久久蹀躞。我常留连在展览会、博物馆,沉溺在知识的海洋中可以忘忧。还有一件爱做的事是一连多日光顾书场,欣赏终年听不到的评弹。悦耳的吴音让我暂时摆脱了萦绕在心头的烦恼。江滨公园也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常浴着和煦的江风,把往事细细回忆,虽然回忆难免使我心紧紧地缩成一团。
在这条线路上来回走了几年,我已经对它十分熟悉了。我不满足于直来直去,常常在中途下车,到故地重游,或到当地的古迹凭吊一番,然后回车站赶下一趟车。有一次甚至故意坐过了站,游览过名胜再返回头。于是,探亲假成了我的“旅游假”。
火车要走上30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按照规定,休探亲假时只能报销硬席座位的费用。我必须在火车上过一夜。好在旅途中只我只消坐上一宿,加之我年轻力壮,丝毫不以为苦。其实我不算最艰苦的,同事中有人回到四川探亲,竟要在火车上度过三天两夜呢。
我旁边的空座位不久都坐满了。在长途旅行时与偶遇的道伴天南地北地闲谈,确是很惬意的事,这样做不但可以排遣旅行中的寂寞,还可以听到许多平时从其他途径难以获得的信息。旅客们本来是萍水相逢,一到目的地就天各一方,虽然分别时习惯地说声“再见”,大家都明白其实是再也见不着的。除了太过敏感的问题外,讲话的顾忌也相对较少,言谈中也比较肆无忌惮。
与什么人为邻,这本是缘分。我曾有幸与各色人等为邻,这包括引车卖浆者流,读书人,坐办公室的,修理工,庄稼汉……。人本来天生平等,纵使被人为地划分成三六九等,本质上亦无高下之分,不同的仅是兴趣的广窄,知识的深浅而已。尤其是有些道伴见过世面,他们的谈吐真能令你大开眼界。
虽说这趟列车是一趟普通快车,但停靠的车站很多,只作短途旅行的的旅客也很不少。也是机缘不巧,今天我的邻座不但更换得频,而且多不善言谈。我只索取出一本书,独自看将起来。当时我带了一本原版的“Immensee”( 茵梦湖)。以前我读过译本,深深沉浸在这凄婉的故事里。一次出差时在旧书店用很便宜的价钱淘换到这本小册子。既然没有合适的道伴,下车前我就能把这本书读完了。
列车靠站,尤其是停靠在小站时,当地的农民便凑上前来,高举起手里的竹篮子,兜售土特产品。即使在一些小站上列车只停一分钟,乘客只消推开纱窗,就可轻轻松松地买东西了。吃剩的果皮、骨头、碎纸也很好处理,往窗外一扔即可。
列车又到站了。同一分隔厢的旅客几乎都下了车。
站台上立着一个昂首挺胸的铁狮子,背上驮着一个莲座。我知道这只是件仿制品,因为没见过原件,对仿制品还是很感兴趣。
铃声响起。列车徐徐开动。
我把目光从铁狮子移回车厢,刚才空出的座位这会儿又坐满了。
我几乎叫出声来,注意到对侧靠窗的座位上新来了一位旅客。身穿浅紫色的短袖上衣。
那不就是她吗?这娟秀的形像几年来多次进入我的梦中,此刻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到文学院拜访一位中学校友,他生在苏州,后随父母迁居沪渎,转学后与我同校、同届而不同班。中学毕业后我们同时考上这所著名的学府,但他上的是文学院,而我则进入医学院,两个学院隔了半个城的距离。算来他离开姑胥。已有年矣,可至今乡音不改。我们在校园的湖边谈天,操的自然都是吴语。一位凑巧坐在我们旁边的穿一件浅紫色短袖上衣的女生可能为他动听的苏白所吸引,忍不住与我们搭讪了一句。原来她也来自平江,而且与我的校友同系。这搭讪不打紧,从此我成了文学院的常客。先是(也许应该说以此为借口)找老校友,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地找她。
那个年代,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年轻人都怀着远大的理想,有幸上了大学的无不珍惜这个机会,个个勤学苦读,准备建设祖国。我们的交往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学业,在某种意义上还成了我们苦学的动力。我总希望以一个成功的学生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想法与我也别无二致。
真应了元曲《儿女团圆》中那句唱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厄运很快降临到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头上。
那个夏天,人民的热情被煽得像烈火一样。一时间,各种报刊上整版整版地登载着各界人士对各方面工作的建议和批评。说也惭愧,医学院课程繁重,师生们也向来对政治不关心,不敏感,校园里的大字报寥寥落落的。只听说文学院的师生思想活跃,运动也搞得有声有色。我也曾到文学院去过多次,可心无旁骛,早把老校友冷落在一边,遑论关心运动了。及后风云乍变,全国各地揪出来许多“右派分子”。 我知老校友一向心直口快,忽然为他担心。我决定到文学院去找他。校园里张铺天盖地贴着花花绿绿的大字报,里面好多张赫然写着他的名字。我门两个顾不得喁喁私语,马上一同找到他的宿舍。他却非常泰然,说目前的事态只是一股逆流,形势会向正确的方向发展的。
他想得太天真了,局面越来越严峻。六月飞雪的日子过去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了一阵,可是第二年,运动又紧锣密鼓地搞将起来。这时得到一个噩耗:老校友在一个批斗会上突然奔到窗口,纵身跳下四楼,当场毕命。我闻讯不由泪如雨下,痛斥那些那些将他逼向绝路的人。不料第二天大字报就贴到我宿舍的门上,我就被补定为右派。几年后,一位知情的同学私下告诉我,本来医学院的“反右”就被批评为搞得不得力,规定的比例都没完成,还发愁怎样完成任务。我胆敢为自绝于人民的右派分子说话,正好自己撞到枪口上,补了这个数。
我一下不知所措,也不敢分辨。我忍气吞声,熬到毕业,得到了一份工作,可是永远失去了两个最亲密的朋友。一个与我们已经幽明永隔,另一个呢,我不愿拖累她,也无心去寻她,从此暌离有年,天各一方,更不知花落谁家。
不想今天我们又得以同路。
我们确曾同路过。那时一到假期我们就结伴还乡。我们是从起点站上的车。在车上靠窗的位置总是留给她的。
到了苏州,我坚持随她下车,并把她送到家。后来,这样的安排成了习惯。我非常喜欢这个城市,喜欢苏州园林,喜欢这里的小桥流水,喜欢苏州糕团,喜欢苏州的一切。
每次,她母亲都热情地接待我。这个充满江南水乡气息的处所,对我,竟成了遥远的梦。
这几年,我也曾悄悄地重访过这地方。潺潺的小河、白墙青瓦的旧宅、悠长的铺着卵石的小巷,还是老样子,但已物是人非。我没有勇气走近去,只是远远地眺望她家的那个院门,站到红日西沉。
紫衣姑娘坐的是一个靠窗的座位,她把一个黑色的手提包挂上了衣帽钩。我偷偷地往那边瞧上一眼。她正与邻座的一个女人交谈,对面的一个汉子好象也加入了聊天。可能是谈到高兴处,她粲然一笑,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我看得清清楚楚,左侧面颊上的酒窝比右面的稍深一些。当年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动人的特征了。她的两条辫子依旧又粗又长,辫稍可及腰际。从前,她坐下时辫子就常常垂在凳面以下。我喜欢把她的辫子拿在手里抚弄,她也听之任之,不以为忤。她的辫根扎得高,高于耳朵的水平,这也是与当年一致的。
从前我敢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欣赏她姣好的面庞。如今,我只能悄悄地眺望一下,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向四周时,我便立即把视线移开。
许多年不曾见面,她一儿也没有改变:那身材,那模样,同样颜色的衣服,同样的发辫,脸上同样的笑靥。岁月竟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怎么会在沧州上车的呢?难道她被分到这里工作?难道她在这里成了家,要不然她有亲戚在这座狮城?她家在哪里有亲戚,原来我是一清二楚,不过流光易逝,过去的信息早成明日黄花。
我多想再听到那悦耳的吴侬软语,但车轮在铁轨上滚过时隆隆作响,加上车厢里人声嘈杂,我的座位又离她太远,我只能看到她嘴唇的翕动,却听不清一个字音。
她的眼光有好几次扫射到我这个方向,随即又移向他处,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好象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她视线的移动似乎是无意识的,但不管怎样,她总应能看见我坐在这里吧,可是她却。
我们早已劳燕分飞,我知道这是迫不得已。我不怪她,反而为自己给她带来的麻烦而自责。但即使旧缘已断,如今旅途邂逅,也用不着“觑得人如无物”,见面也不相认。她可不是绝情的人。实在不想见到我了,满可以换个座位,或者干脆起身走到别的车厢去。这个女子的行止,确实不像她的为人。
假如说不是她吧,又何其相似乃尔,容貌、服饰都不爽累黍。
我想找个机会移坐到她那边的座位上去,这样不但可以就近观察她,还可以找机会与她攀谈。遗憾的是她那边的座位一直不曾空出来。我只能从远处悄悄地注视着她。
这到底是不是她呢?我脑子里进行着不断否定之否定的思想活动。如果确实是她,怎么表现得这么冷漠,这与她热情的性格判若云泥。当年分襟,本来出于无奈,如今偶遇,即使难叙旧情,也不必形同陌路;如果说不是她吧,为什么姿容、装扮都与当年一样?
如果真的是她,我要不要陪她回姑苏呢?
我靠在椅背上,不住地胡思乱想。列车车轮在钢轨上滚动,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和有节奏的颠动,如同催眠曲一样,我竟不知不觉地昏昏进入梦乡。
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岸边的垂柳。我轻轻地把木桨划过水面,一面望着她泛着幸福的脸庞。湖面上飘荡着叶叶小舟。远远一条船上传来悠扬的手风琴的声音,伴着几副年轻嗓子的歌声。他们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时多少优美的苏联歌曲在青年学生中间传唱……
火车突然一震,原来是靠站了。我惊醒过来,习惯地用惺忪的睡眼望望窗外,看看有什么可买的土特产。站台上,站牌分明写着:“薛城”。这个站不算大,我知道这儿有一条重要的支线,所以上下车的旅客也比较多。我忽然发现往出站口走去的十多个人中有一件浅紫色的衣服。
我往过道那边的座位瞧。她的座位是空的,衣帽钩上也没有她的手提包。我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了。没有时间考虑了。我猛地站起身来,一把从窗口上方的毛巾架上扽下我的毛巾。毛巾还没有干透,我顾不了许多,把它塞进挎包。再从行李架上拉下旅行包。
列车在这个站上只停两分钟,如果我不赶快一些,就下不去了。
我向车门跑去,刚刚踏上月台,就听见开车的铃声响了。站在车门口的列车员招呼还逗留在月台上的旅客立即回到车上。
五六个拎着、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向出站口走去,紫衣姑娘也在其中。我远远地跟在这个人群后面,一面想,她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下车呢?从没听她讲过这里有什么亲戚。她在旅途中只带了一个不大的手提包,从如此简单的行李来判断,她好像只是出趟短门办点事的。她会在这里安了家么?
出了车站就是一条大街。我猜这可能就是县城的主街了。我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多钟。一眼望去,街上见不到什么楼房。房舍虽显老旧,倒也整齐。
我在她身后五十多米处尾随着她。生怕她偶然转过身来看见我。在车厢里,她对我视而不见。可在县城里瞥见我在身后,会不会感到奇怪呢?
我不敢离她太近,又害怕把她丢失,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尽量将身体隐在行道树后。街边种着的许多柳树、槐树,还夹杂着一些法国梧桐。我原来只知道法国梧桐在江南很多见,不知道这树种还能生长到这个纬度。
当下我躲躲闪闪地走走停停,不时偷眼瞧瞧街道两边的房屋和商铺。这些店铺与其他地方的店铺原也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我注意到有几家店铺的柜台上大书:新到花生。还有一家水果店,除了卖西瓜、香瓜,还摆着石榴。
行不到三百米,来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拐角处一个院门上方挂着一块大木匾,上面写着遒劲有力的“进士第”三个黑色大字,左侧竖写着“殿试第三等第十六名”,“朝试第三等第二十名”,“赐进士出身”等字样。木匾挂得高,有一些字看不准足。似乎是清道光年间的,这着实是有些年头了。这块匾表面的漆皮已有些剥落,从木门看来这宅第也一样年久失修了。因为怕失去紫衣姑娘的踪迹,我不敢在匾下久留。这时我与她的距离又增加到了十多米。我赶紧拔脚。
她穿过十字路口,再走完一条较短的街道,向右拐入横街。横街上冷清多了,行人稀稀朗朗。我不怕丢失她的踪迹,却更担心被她发现,每走到一棵行道树边都要停留一下。马路对过有两个颇大的院落相并着,院内各有一栋三层的楼房。院外墙上挂着县委和县政府的大牌子。
她没有发现跟踪的人,却与不多的几个行人打过招呼。因为距离较远,我听不到他们讲的话。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过马路不久,就是一个一个院门,从中走出一位中年妇女,似乎是要上街的样子。她大声与紫衣姑娘打招呼说:“好几天没见你。你出门了吧?”
紫衣姑娘也大声回答:“我舅舅病了,我去沧州看他。“
“你出去好多天了吧?“
“出去一个礼拜了。刚下车。你上街啊?”
我见到她以来,还是第一次听清她说的话。她说的完全是当地的方言,完全没有吴音的味道,她的音色我也完全是陌生的。
“你舅舅病好了?”
“我和我表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了好几天。现在他好多了,已经出院回家。用不着我了。”“那就好,你够累的了,快回家歇着吧!我上街买点东西。”
姑娘的音色非常好听,可惜我听着没有亲切感。
中年妇女朝商业街的方向走了。紫衣姑娘再向前走,进了第二个大院的门。
看来事情很明显了,紫衣姑娘显然是另一个人。但我既然走到这里,不搞得水落石出也不甘心。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她进去的院子。
我在院门口朝里张望。院子很大,地面看不到一片落叶和碎屑。一个人也没有,那姑娘想必是进屋去了。院东、西、北三面各有一间平房,都镶着占了半面墙的玻璃窗。屋里的摆设从院子里就一目了然。
院子里靠东屋和西屋的窗前分别长着两株粗可合抱的乔木:一株是枣树,一株是石榴。两株树上都能看到累累的果实。此刻已近傍晚,要是大白天,院子里一定浓荫匝地,在这里歇息,一定是非常惬意的,这从摆在院内的两把椅子就可以推断出来。
我壮着胆子进了院子。没被人发现。我想,如果有人出来询问。我就找个托词说是问路,要找县政府办事的。
我刚进得院来,听见北屋响了一声,拉上了蓝色的窗帘,接着从窗帘遮不到的缝隙里透出柔和的电灯光。透过不厚的窗帘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紫衣姑娘的剪影清晰可辨。
东、西两屋都空无一人。我站立的位置离东屋最近,便走到窗前朝里张望。对着玻璃窗的墙上挂着一幅张全家福的照片。我凑近窗前细看。长辈坐在前排,站在后排右侧的明明就是那位姑娘,其他人物我一个都没见过。
到了此时此刻,真相已经大白。紫衣姑娘与我心中的人儿毫不相干。
我没有勇气再停留下去,连忙溜出院门。
暮色更浓。街上依然阒无一人。我已无心在这个地方停留,重新走上来时的道路,向车站的方向走去。疏落的灯柱漠漠地站着街边,投下暗淡的光线。街两边的窗户,透出星星点点昏黄的亮光,回头一望,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我一边走,一边自己暗笑。我居然在一个陌生的市镇,盯梢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如果今天这件事被人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呢?会认为我荒唐吗?会怀疑我的居心吗?盯梢的结果,依然是找不回那久已失去的梦。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如果我不随着她下车,如果我不跟着她进了她家的院子,那我就还会认为车上的姑娘的的确确就是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如果火车停在薛镇时我还在黑甜乡,如果我来不及下车,如果这是个大都市而我竟然在人群中失去她的踪影,那么我整个假期都会过不好的,不,不止如此,火车上的邂逅我今生都会念念不忘,也许一辈子都为此过不好了。
现在也好,既然事情已经分晓,心中的疑团可以解开。细想起来,这姑娘与她,与当年的她,委实太相似了。惟其太过相似,反足以证明这不是她。无论生活条件怎样的好,无论一个人怎么善于保养,岁月也不会不留下一些痕迹,何况这年月谁没经历过雨雪风霜?
真相大白以后作这样的分析是容易的,但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没走进这个典型的北方小院,没见到她们的全家福照片以前,这样的结论是得不出的。
大街上的路灯全都开亮了,但因为数量不多,街上仍显得黑黢黢的。不多的几家餐馆也开始上座,只是食客寥寥。一家食品店的玻璃窗上分明写着出售花生、核桃、板栗、红枣、石榴,可是店员已经摆出打烊的样子。又途经进士第的门口,很想再细细欣赏一下那牌匾的书法,可惜光线过于昏暗,我只能匆匆走过。
我得走得再快一些,否则就赶不上今晚最后一趟在这个小车站上停靠的列车。果真那样,我就不得不这小镇上找地方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