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细 - 苦夏(三幕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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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委按:笔细兄这出话剧对医疗界的文革场景刻画相当细腻,表现了其荒诞,也反衬了人性的美好的一面。在现在这个快节奏信息爆炸的社会,很少有人有耐心看完这样的历史话剧。文革似乎是个遥远的噩梦,我们已经淡忘。然而,我们怎能忘记!
笔细 - 苦夏(三幕话剧)
卫青 著
人物表
石世文 县医院医生
贾竹君 县医院护士
陈邦孝 派到县医院的军代表
刘芳平 县医院护士
姚素芳 县医院护士长
文美娟 县医院护士
金述兰 县医院护士
齐立人 县医院医生,原医务主任
赵 枫 县医院医生
周克让 县医院医生
老 卢 县总务科科长
于伟英 县医院药房主任
沙树林 县水泥厂厂长
伍家徽 劳改农场干部
李便民 劳改农场干部
王洪兴 劳动教养人员
黑 子 劳动教养人员
霍修文 劳动教养人员
尚天明 劳动教养人员
县医院的医生,护士,和其他工作人员
县水泥厂的工人及其家属
劳动教养人员
第一幕
六十年代
晚上七点多钟
县医院住院部的护士办公室
县医院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二层的楼房.住院部在二楼.护士办公室离楼梯不远.有人上下楼梯这儿都听得见.
对着舞台的是一面墙,墙上开有两扇大窗.此时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但室内的光线已经显得有些暗淡了,所以幕启后不久,贾竹君就嫌光线太暗而把灯开了.随着剧情的进展窗外越来越黑,天上狮子星座清晰可辨.
窗户上方的墙上贴着毛泽东像,像的两旁是两张毛泽东语录:”如果有了正确的理论,只是霸权它空谈一阵,束之高阁,并不实行,那么,这种理论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靠窗摆着一张二屉桌.桌上立着一尊白瓷的毛泽东像.桌前有一把椅子,桌的右边则并排放着两把椅子.二屉桌左边有一个存放住院病人病历的鸽笼式分类架.架子上方的墙上是住院病人的姓名牌,可以看到,大部分病床都住上了病人.
台左侧另有一条长桌,上面放着电消毒锅,白色的带盖搪瓷盘,搪瓷缸子等,这是护士们准备注射器等治疗用品的地方.长桌旁边,靠窗户的一侧有一个白色的木制药柜,药柜分两层,每层都有两扇镶玻璃的拉门,都用挂锁锁着.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摆着不多一些磨砂玻璃药瓶,装注射剂的纸盒之类.着是病房里备用的常用药柜,等一会贾竹君就从药柜里取出药品给病人注射或口服.这面墙上还有一副带小红灯的唤人铃,住在哪个病床的病人按铃时,对应该床的电铃就玎玲玲地响,小红灯泡也亮起来.长桌的另一侧,也就是靠舞台前方的一侧,有一个白色的瓷制洗脸池.洗脸池有两个水龙头,但就如国内绝大部分洗脸池一样,其中只有一个水龙头能放出冷水,而另一个热水龙头则是虚设的.
舞台右侧是护士办公室的门,此时门是关着的.门背上钉着衣钩,衣钩上挂着几件白大衣.门边放着一个木制衣架.门打开时衣架会被挡住.此时门正关着,所以能看到衣架上挂着刘芳平和贾竹君的外衣,看得见衣服上都别着毛泽东像章.衣架后方的墙上垂着两条灯绳.
幕启时两位护士--刘芳平和贾竹君坐在二屉桌边.贾竹君在对医嘱,刘芳平在做棉球.
贾竹君 (打哈欠,以手掩口)真困啊,才几点,就觉得发困.怪不得人家说:”春乏秋困夏打盹...”
刘芳平 (接着说)睡不醒的冬三月.
贾竹君 (笑)
刘芳平 我说,你真是一个十足的懒姑娘.老听你说困.
贾竹君 没有不困的时候.(站起来活动活动)
刘芳平 活动一下吧.
贾竹君 要能睡一小会多好.
刘芳平 没你睡觉的地方.有地方,你还会嫌脏不睡呢.
〔铃响
贾竹君 喔唷。铃响了.我看是谁。啊,是三床,可能是那瓶输液完了,我去看看。(下)
〔铃又响
刘芳平 哦.(看红灯亮的床号,下)
〔贾竹君先拿着连着皮管的空盐水瓶回来,拆下皮管,针头,泡在搪瓷盘中;到洗脸池处洗手,接着抄医嘱
〔刘芳平接着也回来
贾竹君 又是哪床叫人?
刘芳平 二十床说胃疼.我给他送一片颠茄.(开药柜,取药下)
〔刘芳平很快回来,洗手,坐到原先的椅子上,继续做棉球
刘芳平 不困了吧?活动一下就精神了.
贾竹君 你说这叫什么事呢?开处方不让用外文.连写ST或SD也不行,非一笔一划写中国字.磺胺噻唑,磺胺嘧啶都要写全,这几个字可都没简化.写ST,SD多简单方便.我数过写”磺胺噻唑”几个字要52笔,写”磺胺嘧啶”要50笔.不让写还能不让说吗?你看有人说”磺胺噻唑”和”磺胺嘧啶”的,谁不是简单明了地说ST,SD呢.连tid,qid也不许写,一定要写成”一天三次”,”一天四次”.这笔画倒还少点.
刘芳平 我还记得在卫校时英语课是齐主任上的.本来学的不多,只会认那些药名.还不让用.再不用还不忘光了。
贾竹君 齐主任够倒霉的。
刘芳平 在我们医院里他技术是最高的,技术高倒成为”反动学术权威”.
贾竹君 好端端挨那么多批斗。
刘芳平 要不说是造反派呢.
贾竹君 都一起工作好几年了...
刘芳平 他们也下得去手。那次批斗会上让他跪在碎石子上,还有好多人打他,把我吓得...今天想起来都害怕.
贾竹君 什么派我都不参加。
刘芳平 赵枫倒想参加.可造反派不要他.他跟石世文一样,出身不好。
贾竹君 我听说,石大夫在政治学习时,老带着他那本英汉对照的<毛主席语录>在那儿看,你也说不清他看的是这一面还是那一面.
刘芳平 这总比聊大天浪费时间好得多.
贾竹君 以后政治学习我就带一本<新华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这不比秀才认字人半边强?
刘芳平 是啊.
贾竹君 (合上医嘱本)总算抄完了。
刘芳平 抄医嘱也多抄不了几个字.你没听陈代表说下星期要开毛泽东思想讲用会吗,那才叫人发愁呢.没个人都要讲用,都哎哟写讲用稿.写什么呢?
贾竹君 抄报纸啊.
刘芳平 (突然拿腔拿调地)”红旗迎风舞,万里山河笑...”
贾竹君 (掩口而笑)你这是怎么了?做报告啊?
刘芳平 我是学周克让呢.学习会上他一发言,开始一定是这两句.大家听多了忍不住笑,他说讲话写文章总得有个帽儿啊.
〔周克让推门入
〔刘芳平吐了吐舌头
刘芳平 周大夫,收病人了?
周克让 没有,刚才急诊室来了一个手外伤的,我去处理了一下.
刘芳平 不用住院?
周克让 不用.在门诊处理完就走了.
刘芳平 那好.
周克让 病房里没事吧?
刘芳平 太平无事.
周克让 那好.(下)
贾竹君 说曹操曹操就到.
刘芳平 刚才的话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贾竹君 看来他没听到.
刘芳平 那最好.
贾竹君 前两年,大家还是很随便的.现在都互相防起来了。
刘芳平 现在是文化革命.人家是造反派,是军代表支持的左派.
贾竹君 也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县政府里几派打成一团,动用起武器来了,闹出人命来了。这倒好,让军队接管了。连学校,医院都派了军代表。
〔从楼梯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还有人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刘芳平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下)
〔听到刘芳平与别人的对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来看病人.”
”什么病人.”
’水泥厂的沙厂长.”
”你们知道病人在哪儿?”
”知道,我们来过.”
”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们真有事要跟厂长说,我们看一下就走.”
”不行,病人该休息了.”
”大姐,我们不高声说话,呆一会就走.”
”就呆十分钟,你们不走我就撵你们.”
”谢谢你,好大姐.”
〔刘芳平上
贾竹君 什么人?
刘芳平 水泥厂的.看他们沙厂长.
贾竹君 是胆囊炎吧?来好几天了.
刘芳平 是啊.已经缓解了.
贾竹君 这水泥厂,还是我们县里最大的企业呢.
刘芳平 可不是.
贾竹君 (看手表)我该去量TPR了.(拿体温计下)
〔刘芳平将做好的棉球收在敷料罐里,将敷料罐放进药柜,坐到桌前方才贾竹君坐过的位置,无聊地翻阅报纸
〔过了一会,贾竹君上,从病历架上取下用铁皮夹子夹着的病历,坐到二屉桌旁的椅子上,将测量结果记到病历首页上
〔楼梯上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贾竹君 (倾听)是不是来了?
刘芳平 (没反应过来)谁来了?
〔贾竹君将手中的铅笔夹在耳朵上
〔刘芳平示意贾竹君将铅笔拿下来,
〔贾竹君将铅笔拿下,两人注视着门口
〔门开,石世文上,他没穿白大衣
刘芳平 石大夫。你值班?
石世文 不是。我来看看下午收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刘芳平 哦。三床啊?出血止住了。还在输液。烧退下来了,睡着了。
石世文 那就好。病房里没事吗?
刘芳平 没事.
石世文 我想看一下病历(从贾竹君面前的病历中找出一份,阅)
〔铃响,刘芳平看了一下床号,下
石世文 (合上病历夹子,还给贾竹君)谢谢。我想去看看病人。(下)
〔刘芳平上.
刘芳平 石大夫走了?
贾竹君 他去看病人去了.
刘芳平 他哪儿是看什么病人.他分明是看你来的.
〔贾竹君把用完的病历夹子送回架上
刘芳平 只要你值班,他有事没事就往这儿跑.他喜欢你.
贾竹君 芳平!
刘芳平 在咱们医院的年轻大夫里他也属于比较强的。可惜出身不由己.
贾竹君 说他父亲是什么买办.
刘芳平 什么买办.他来医院时跟我聊天说过,他父亲留学美国,回国后在外国公司工作,解放后在中学教英语.
〔陈邦孝上,他穿着军装,领口和风纪扣都没有系上.胸前有一枚硕大的毛泽东像章,直径足有五六厘米.他左耳上夹着一根香烟.看见他近来,贾竹君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左耳垂
陈邦孝 病房里没什么事吧?
刘芳平 没什么事.陈代表.你没穿工作服?
陈邦孝 下班了嘛,不用穿了。其实我也是挺喜欢穿件白大挂的。(望着门后的衣架)
刘芳平 怎么光站着啊?
陈邦孝 坐一坐.(说着坐到贾竹君旁边的椅子上,贾竹君显得局促不安)那天我穿着白大衣到内科诊室去,医院有些人管我叫陈大夫.他们是什么意思?(愤慨起来)是讽刺我不会看病?其实你们只会治身体的毛病,我会治思想的毛病.
刘芳平 是啊,能治病的当然就是大夫.别管是谁得的病,是哪儿的毛病.农业局门口不是有个农业技术推广站吗?门脸就写着”庄稼大夫”.
贾竹君 (笑)卫生局对过还有家钢笔医院呢.
陈邦孝 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治病也是这样.政治思想带了头,难治的病也好治了。上星期那个胃穿孔的难治不难治,我带领几位政工干部一鼓动,病人怎么样?转危为安了。
刘芳平 早就听说了。可惜我没在场,没能受点教育。不过听手术室小张说,你带领几个孙干事,钱干事,曹干事,站在手术台后,手持<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场面一定够壮观的.
陈邦孝 (得意)这就是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在”用”字上狠下工夫.下星期医院要开一个讲用会,我打算组织人把这生动的例子写成讲用稿,在会上宣讲.掀起一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高潮.
刘芳平 我有一个问题.
陈邦孝 什么问题?
刘芳平 你们戴口罩了没有?
陈邦孝 什么戴口罩?
刘芳平 做手术时大家都得戴口罩.
陈邦孝 当时只考虑抢救阶级兄弟,没考虑戴口罩.
刘芳平 高声朗诵时口腔里的唾沫星子难免喷出,里头会带有病菌,如果污染了伤口,手术就白做了.
陈邦孝 你讲得也对.戴口罩也挡不住毛泽东思想的声音.
贾竹君 (站起来)还有几个q.4h.的药要发.我这就去.(拿着发药盘下)
〔陈邦孝取下耳上的香烟,把手伸到衣袋里掏什么
刘芳平 别掏火柴了.病房里不让抽烟.
陈邦孝 (把香烟放回耳朵上)不抽了,不抽了.
刘芳平 我说整个医院里都不应该抽烟.要抽烟到外头去.
陈邦孝 (随手翻看桌上放的处方笺)我说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崇洋媚外的思想无处不在.以前开处方,尽用外国字.什么意思呢?欺负我们老百姓看不懂吗?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涤荡这些污泥浊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以为开处方里的外国字都扫除干净了。还没有。我们中国人有自己的中国字,为什么到处印着曲里拐弯的洋字码?(指着处方笺上的符号 )
刘芳平 (忍住笑)这不是洋字码儿,这是一个符号.是国际通用的处方的符号.
陈邦孝 (察看病人名牌)这是不是外国字?(指着一个名牌下的※号)
刘芳平 这更不是外国字.这也是一个符号,表示”重病”.
陈邦孝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好卖弄点学问,不实际。我们工农兵就讲实际,也解决实际问题。你们动不动拿学历吓唬人。你们都上过什么卫生学校啦,什么大学啦.都是狗屁!还有人问我是什么学校毕业?我是高粱秆大学毕业!医院里有些人瞧不起我们高粱秆大学毕业的呢,架子大得很呢.没有用,高粱秆大学毕业的就是要领导你们.毛主席说过,外行就是要领导内行嘛.
〔刘芳平开始准备大注射盘,不语
陈邦孝 不过知识分子也有好的.也有向工农兵靠拢的.
〔铃响,刘芳平看了看床号,拿着大注射盘和皮肤消毒盘,急下
〔陈邦孝一个人坐着,觉得很没意思,下
〔贾竹君上,放下发药盘
〔刘芳平上
刘芳平 走了?
贾竹君 我刚进来.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刘芳平 我准备打针去,正好五床按铃,对我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我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他一定呆着没意思,走了。
贾竹君 五床又怎么了?
刘芳平 睡不着,我给送片药去.(开药柜,取药)
贾竹君 针都打完了?
刘芳平 打完了.我送药去.(下)
〔贾竹君洗注射器,刘芳平上
刘芳平 你记得不记得半个月前收的那个休克型肺炎病人?大夫护士抢救了半夜,陈代表来瞎指挥,把回家的人都叫了回来.让大家都上.两个胳膊都吊上瓶了,该用的药都通过大输液用上了.他却指挥周克让切开腿上一条血管.血管切开后才发现根本用不着切开.白白毁一条血管.
贾竹君 出了问题不通知他吧,不行;通知他吧,也不行.真难办.
〔两个人做完手头的工作,坐下来
刘芳平 快九点了.往常这时候文美娟早该来了.
〔门开,文美娟上.这是一个俊美苗条的少妇,她进来以后就脱去外衣
文美娟 今天家里有点事来晚了.
刘芳平 还早呢.
〔文美娟打算把外衣挂到衣架上.衣架靠门一侧的钩上原来挂有一件白大衣,文美娟将它移到另一个钩上,把自己的衣服挂到这个腾空的钩上
文美娟 还有两个钟头.我想睡一会.请不要吵我(下)
刘芳平 文美娟还真是挺漂亮的.
贾竹君 真是.
刘芳平 如果把头发烫了,穿上旗袍,再抹上那么点胭脂,她真是个美人.准能把人迷住.
贾竹君 你被她迷住了?
刘芳平 她迷不住我,可能迷住别人.
〔石世文上
石世文 我想查一下几份病历.你们不用吧?
刘芳平 我们不用.
〔石世文取出几份病历
刘芳平 你天天在办公室看书?
石世文 是,宿舍里很嘈杂,光线又不好,不值班的日子我就在办公室看书.
刘芳平 也不早了.
石世文 我再看一会就走了.(下)
〔陈邦孝上,他耳朵上的香烟已经不见了
陈邦孝 没事吧?(看着衣架)
刘芳平 没事.
陈邦孝 没事就好.
刘芳平 坐坐吧.
陈邦孝 不了.
刘芳平 坐坐吧.给我们讲讲活学活用的经验.
陈邦孝 下次给你们讲.(下)
〔刘芳平和贾竹君做完手头的工作,在桌边坐下来
刘芳平 说点什么吧.
贾竹君 说点什么呢?
刘芳平 说点高兴的.
〔床外传来院子里有人唱歌的声音:”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
(幕落)
第二幕
县医院的门诊部。
晚上。
当舞台上的人物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阵阵蛙鸣,这暗示着时令已是初夏。
县医院的主体建筑是一所两层楼的楼房,门诊部设在一楼,二楼就是病房。舞台上看到的就是门诊部走廊一侧的房间。舞台的最左侧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的病房。楼梯又分两段,在两段之间有一个平台。平台处的墙上写着一个很大的静字。楼梯下面就是门诊部的走廊。几个房间开向走廊,第一间是急诊室,第二间是治疗室,第三间是化验室,门的上方都有标示牌。这几个房间都亮着灯,门也开着。看得到屋内人影闪动,这表明有人在里面工作。各个房门之间靠墙摆放着几条带背的长椅。看得出墙面本来是刷的白灰,现在却涂上红漆,用黄色的颜料写上了毛泽东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和林彪的指示:”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这时急诊室与治疗室之间的长椅上躺着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轻声地呻吟着。椅边站着一位穿草绿色军便服的妇女,似乎是病人的家属,此刻正焦急地往急诊室里张望。
过一会,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扶着另一个也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从急诊室出来,从躺着病人的长椅前经过,走进治疗室。穿军便服的妇女站开一点给他们让路,然后扶起躺着的男子,搀着他走向急诊室。这时正好一位穿白大衣的医生来到门口招呼他们。
一会儿刚才那位搀扶病人进治疗室的男子独自从治疗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处方,从舞台右侧下去。随后拿着一瓶大输液,一个装注射剂的纸盒和一个纸袋上,回到治疗室。
在本幕以后的时间里有许多穿工作服或不穿工作服的病人上上下下,其中以男性居多;他们中绝大部分是县水泥厂的工人,以下统以”工人”称之。大多数病人由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陪同,这些陪同的人不是他们的父母,配偶,子女,就是他们的同事或朋友。为了方便以下一律以”家属”称之。多数家属也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或便服,因此舞台上,特别是大批病人来到医院那个时刻,是一片蓝色。如果不是有几件白大衣点缀其中,人们会感到色彩非常单调。当舞台上满是来来去去的,站着的,坐着的,或是躺着的蓝色时,这情景会让人想起蚁巢中忙碌的蚂蚁,甚至会产生一种压迫感。
工人1 (从舞台右侧上,手抚着腹部,面有痛苦的表情,简直是踉踉跄跄地走到急诊室门口)喔唷!
工人2 (一面系皮带一面从急诊室走出,见工人1)你也来了?你也闹肚子了?
赵 枫 (穿着白大衣,出现在工人2身后)你自己行吗?
工人2 我自己行。(走向化验室)
赵 枫 (对工人1)进来吧。
工人2 (对小窗口里面的人说话)给我一个装大便的小盒。(接过里面递出来的小盒,从左侧下)
〔刚才躺着的病人由家属搀着出急诊室
石世文 (跟他们一起出来,嘱咐家属1)先把病人送到治疗室,让他躺下,你再到药房取药。 (指舞台右侧)
家属1 好的。(搀扶病人1进治疗室)
〔工人2出急诊室,从左侧下
〔赵枫出急诊室,石世文与两个人站在走廊里
赵 枫 这一个多小时真够忙的。
石世文 这些病人都是水泥厂的。病情都一样。我看水泥厂有点问题。
赵 枫 得了解一下。
石世文 说不定一会还会有病人来。我得先去方便一下。(从右侧下)
〔家属1从治疗室出来,从左侧下
〔工人1拿着装药的纸袋从左侧上,从右侧下
家属2 (急急上)大夫,有担架吗?
赵 枫 有。病人在哪儿呢?
家属2 在小车上。我背不动。
赵 枫 病人怎么了?
家属2 又吐又泻。
赵 枫 哦。(进急诊室,取出一副担架)走吧。(家属2接过担架。赵枫与家属2一同从右侧下)
〔家属1拿着药从左侧上,进治疗室
〔赵枫和家属2两人抬着病人上
赵 枫 你们也是水泥厂的?(两人抬病人进急诊室,从开着的门可以看到他和家属2把病人抬上诊断床)
〔从治疗室传出病人的声音:”喔唷!”
〔石世文从左侧上,走到急诊室门口
石世文 啊,一样的病情。。。
〔工人2拿着化验单从左侧上,进急诊室
〔家属3从治疗室出来,匆匆从左侧下。治疗室有呻吟声
家属2 (出急诊室,到治疗室)都满了!(返回急诊室)
〔家属3拿着一个便盆从左侧上,进治疗室
〔工人2手拿处方出急诊室,从左侧下
家属2 (出急诊室,到治疗室门口,皱了皱眉)护士!
金述兰 (出现在治疗室门口)怎么回事?
家属2 (把一张厨房交给金述兰)大夫请你给打一针。
〔金述兰转身进去,马上拿着吸了药液的注射器出来,与家属2一同到急诊室
〔家属2出急诊室,从左侧下
〔石世文,赵枫,金述兰三人走出急诊室
石世文 我看今晚不好过。一个多小时来了十多个病人,都是水泥厂的。症状都一个样。我看是食物中毒。
赵 枫 我看也是。恐怕还会继续出现病例。
〔家属3端着便盆从治疗室出来,从左侧下
金述兰 四张观察床都满了,再来一个都没地方了。
石世文 病情重一点的就收住院。述兰,你上楼去看一看,还有多少空病床。注射室有事,我们看着。
金述兰 好的。(从楼梯上去)
〔家属3两手湿淋淋地从左侧上
石世文 (叫住家属3)请等一下。(家属3站住)你说你们厂今天卖皮皮虾了?
家属3 是,从小西沽拉来的。读多数人都买了。
赵 枫 集体食堂也做了吗?
家属3 也做了。
〔赵枫和石世文交换了眼光
赵 枫 (对家属3)好的,谢谢你。你照顾病人去吧。
〔家属3进治疗室
〔家属2取了药从左侧上。赵枫与他一起把病人从急诊室掺到治疗室
〔病人4搭着家属4的肩头从右侧上
家属4 (见石世文)大夫,病人发烧。
石世文 好,先测一下体温。(与他们一道进急诊室)
〔金述兰从楼梯上下来,石世文闻声出急诊室
石世文 (对金述兰)怎么样?
金述兰 (摇了摇头)只剩两张床了。怎么办?再来一个重的就不好办了。
沼 枫 (出治疗室)述兰,输液我给扎上了。
金述兰 好的。
〔工人2拿着领来的药从左侧上,走到他们跟前时停了一下,看看他们,又从右侧下
石世文 我看可能是一起嗜盐菌食物中毒。既然水泥厂大多数人都买了,吃了皮皮虾,可能继续出现病例。如果吃食堂的单身汉们也发病,那就是一大批。到时候我们招架不了。得想个法子。
〔家属1拿着拖把出治疗室,从左侧下
金述兰 是啊,得想个法子。再来个要输液的就没地方放了。治疗室里又拉又吐的也不成样子了。
赵 枫 得准备接受住院病人。大夫,护士,药房,人手都不够。这个时候,乱糟糟的,谁能把人组织起来?
石世文 有了。把齐大夫请出来。
金述兰 老主任?
〔家属1从左侧上,进治疗室
赵 枫 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早靠边站了。
石世文 他不是主任了,没有职权了。可他有技术,有威信。只有他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动员起来。
赵 枫 咦,军代表哪儿去了?
石世文 由他指挥?那不就乱套了?不过这件事也不能不通知他。
〔又有病人上
石世文 要当机立断了。没时间讨论了。述兰,你去把齐大夫请来!
金述兰 (略一犹豫)请齐主任?
石世文 请他!(这时他们已被病人和家属包围,他只好放大喉咙)这样,你上楼请哪位离得开的帮忙,一起分头去把齐大夫和医院的人请来,再去通知陈代表。这儿的事我们来应付。
〔金述兰快步跑上楼梯。石世文和赵枫忙着接待病人。
〔金述兰和另一位护士跑下楼梯,穿过走廊,从右侧下
〔急诊室内的一位家属出来找医生
〔赵枫进急诊室
〔舞台上都是人。病人和家属还继续来到门诊部。因为人多,原先躺在椅子上的人只好坐起来,让出地方给别人挤着坐。
齐立人 (一面穿白大衣一面从右侧上)世文,是怎么回子事?
石世文 你来太好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先看看病人。(两人进急诊室)
〔在候诊的病人和家属望着急诊室,互相交谈着
齐立人 (与石世文,赵枫一同出急诊室)你们判断得对,像嗜盐菌食物中毒。主要的治疗是矫正脱水和电解质紊乱。也许许多病人需要住院治疗,我们来想想办法。(对石世文)我们到后院看看。(两人同从左侧下)
〔陆续来了几位医院的工作人员。他们相互交谈或同病人交谈。舞台上一片嘈杂。
赵 枫 (从急诊室出来,见到一位刚看来的同事)周大夫,你来了?
周克让 听说把齐立人请来了,是这样吗?
赵 枫 是的。
周克让 你说合适吗?
赵 枫 有什么不合适呢,他是老大夫嘛。
〔齐立人和石世文同上
齐立人 (见到医院同人)同志们都来了。这太好了。大家知道,水泥厂发生了一批食物中毒,看来是嗜盐菌食物中毒。估计还会有病人来到医院。几个值班人员对付不了这个局面,光是医生护士也不行,需要大家帮忙,只好把大家请来了。多数病人需要输液,在门诊治疗解决不了问题。楼上没有病床了。那怎么办?后院那排平房,去年闹流感时不是用来当作简易病房的吗?现在还要用它。好象里面堆了杂物。要把它立即腾出来做临时病房。时间紧迫,我就指挥了。总务科老卢在吗?
老 卢 有!
齐立人 好!你领科里同志收拾那排平房。从仓库里把床搬出来。一会就收病人。再有,还要把茶炉烧起来。
老 卢 好嘞。总务科的,跟我来。(带领几个人下)
齐立人 姚护士长来了吗?
姚素芳 来了。
齐立人 你组织一下护士。留两个在这儿照顾。其余的到好院去。临时病房准备铺单,准备好输液。
姚素芳 (对护士们)你们俩留下,其余的都到后院去。(带走一批护士)
〔从右侧传来人的喊声,马蹄声,拖拉机发动机的突突声
〔上来许多能走的病人和送病人的人。见到门诊部内有这么人,不觉一惊,七嘴八舌的说开了:”这么多人!”
”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有担架没有?”
”等一会。”
......
〔一些病人和送病人的人新把医务人员围住询问,人声鼎沸
齐立人 (大声)大批病人来了。我们得快点。药房谁在?
于伟英 我们都在。
齐立人 估计要用大量大输液。维生素,抗生素也要备足。
于伟英 明白。(与几位同事同从左侧下)
金述兰 (从右侧上)找不到陈代表!县委大院里没有,剧团里也没有。
石世文 算了。都安排好了。你看,大批病人真的来了。
老 卢 (满头大汗地从左侧上)病房收拾好了。
齐立人 好极了。谢谢你。(大声)请大家安静。急病人很多,我们要有条不紊地工作,非则就乱套了。我们去看看来了多少病人。该住院的就安排住院。(与一些医务人员同从右侧下)
〔一些医务人员就在走廊里问病史,或给病人作检查。从右侧抬上来两副担架,就放在走廊里。工作在忙而不乱地进行。石世文和赵枫也一直在忙着。
〔齐立人和一位中年人同从右侧上,中年人一脸苦相。看来病人和家属都认识他,纷纷与他打招呼:”沙厂长!你来了!”
”这下病倒那么多人,可怎么好?”
”沙厂长,你脸色也不好,别也病了。”
沙树林 我也拉了好几次了。
齐立人 你也得治。
沙树林 等一会。我不厉害。先把大家安顿好了再说。你说,一共病了多少人?
石世文 到目前连工人带家属已经有四十多个了。
沙树林 这么多?
齐立人 既然建议病房已经收拾好。各位大夫,你们甄别一下。需要住院的病人就到病房去吧。
〔需要住院的病人由家属或医务人员搀扶着,或由担架抬着从左侧下。沙树林也跟着下去。舞台上只剩下齐立人,石世文,赵枫,和金述兰。
赵 枫 总算消停了。
金述兰 奇怪,陈代表哪里去了?医院里闹翻了天了,他却没有露面。往常有屁大一点事他都要来凑个热闹。今天出这么大事,他老人家不知跑哪儿舒坦去了。
石世文 你倒真盼他来啊?
金述兰 我盼他干什么?
赵 枫 还是石大夫考虑得周到,把老主任请出来,事情办得多么利落。
石世文 齐大夫你要不来,不指挥一下,着台戏真不好唱啊!
齐立人 我现在算什么?无职无权,还是反动学术权威。
石世文 没有你的权威,那么多人,怎么指挥得动?
齐立人 (忽然感慨起来)说起来也可笑,我是个什么权威啊?人的一生,也不能不认命。想当年我也是医学院的高才生,也有过一番抱负。谁知阴差阳错,跑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赶上一次又一次运动,白白蹉跎了青春。唉,我当年确确实实雄心勃勃,一心想烟具出点什么来,在学术上有所成就。那时真是做梦也想成为一个权威。可万万想不到,权威还没当成,倒先反动上了。
金述兰 齐主任!
齐立人 你看我,这是怎么了?我干吗说这些话,让你们年轻人听着都要难过?
石世文 齐大夫,你并不老,你完全可以继续干一番事业。
〔一群医务人员,一些家属从左侧上,沙树林也在其中
姚素芳 全安顿好了。留下两位大夫,两位护士在简易病房值班。其他人可以回家了。
齐立人 谢谢同志们!大家辛苦了。(对沙树林)老沙,该给你开点药。
石世文 我给他开吧。请跟我来。
〔他和沙树林进急诊室
〔忽然从楼上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响亮的关门声,接着是急促的奔跑声,女子的哭声
〔有人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沙树林从急诊室出来,拿着处方往左册走去,听到楼上的声响就停住脚步
〔贾竹君从楼上往下跑,跑到楼梯拐弯的平台处看到下面有着么多人,停了下来。她头发凌乱,脚上没有穿鞋。她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上大衣,前襟撕破了,一个纽扣连着长长的线,挂了下来。
〔姚素芳见状连忙走向楼梯
〔石世文从急诊室出来,听见声响也向楼梯走去
〔贾竹君一见姚素芳就大哭起来
贾竹君 (对姚素芳)姚护士长...
姚素芳 (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贾竹君 (边哭边说)姚护士长。太欺负人了...
姚素芳 谁欺负你了?
贾竹君 今天本来是文美娟上大夜班。可是她今天下午突然病了,发着高烧,让我替她上班,这你知道。我今天上了一天白班,晚饭后觉得有点累,想到休息室睡一会再接班。我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人躺在我身边,搂住我,我以为哪位小姐妹跟我开玩笑。也不想理她,又困得很,于是朦朦胧胧睡着了。想不到那只手解开我的衣服扣子,还伸到我怀里乱摸...(泣不成声)
〔在贾竹君哭诉的时候,陈邦孝悄悄地从楼上走下来,走到接近平台处就停住脚步。他没戴军帽,军服显得皱巴巴的,还是不系风纪扣和领扣,胸前被扯开一块,一个硕大的毛泽东像章挂了下来。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血痕。
姚素芳 不要哭,你慢慢说。
贾竹君 我吓出一身冷汗。刚转过身看个究竟,那只手更不老实了。我这才发现躺在我身边的人(她转过身,指着陈邦孝)就是他!(陈邦孝似乎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完全醒了,惊叫起来。他反而把脸凑上来,想亲我的嘴。我使劲咬了他一口。他不但不放手,却更放肆地往我衣服里探。还压到我身上来。我害怕极了。拼了命才挣脱出来。我翻身下床,想拉开房门望外跑,他力气大,又把我拉回去,把我往床上拖。我狠命在他脸上抓了一把,他疼得松了手,我才逃了出来。(哭)
陈邦孝 (大声地)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大家看看这个女人吧!刚才她,刚才她居然想勾引我,她是想把军代表拉下水啊。
贾竹君 姓陈的!你怎么...(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邦孝 同志们!你们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贾竹君 (气得大哭)姚护士长!你们听,这个人太不要脸。姓陈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一来就想占我们的便宜。这谁不知道?
陈邦孝 (故作镇静,将领扣扣好)我不是自己来这儿的。我可是代表党来的,代表军队来的。
贾竹君 你代表什么党,你代表什么军队?我们医院的护士,哪个你不想欺负,见了哪个你不动手动脚的?
陈邦孝 我怎么你了?你是什么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的?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贾竹君 我不是那种人。我可没那么贱,我应该想得到的,我应该想得到的,是我太大意了....(泣)
陈邦孝 贾竹君,你不要不识抬举。你污蔑我,就是污蔑军队,就是对党的污蔑。
〔石世文忍无可忍,分开人群,走到楼梯口
石世文 姓陈的!今天县里出现严重的食物中毒,全院都在努力抢救病人,你到哪儿去了?躲起来了?还指望你组织抢救呢!你不来参加抢救,还侮辱妇女!
陈邦孝 (恼羞成怒)石世文,你自以为了不起,抢救个病人就了不起了?这个我懂。
抢救病人我抢救得多了。别以为只有你才治得好病。没有你地球一样转,没有你我一天照样吃三顿饭。
〔姚素芳走上楼梯平台
姚素芳 竹君,你回去休息。今天的大夜班我来上。(转身对还站在楼下的刘芳平)芳平,你送竹君回去。
〔刘芳平走上来,陪还在抽噎的贾竹君下了楼,穿过走廊,从右侧下
石世文 (目送贾竹君和刘芳平下,又对陈邦孝)你是一个好色之徒。见了女的你就没了魂,这县里没有人不知道。军队的脸让你丢尽了。
〔陈邦孝似乎庆幸有了转移目标的机会,便不再躲在上一段楼梯的阴暗处,索性走到平台靠下一段楼梯的地方。这儿的光线比较亮,可以看得清他裤子的纽扣没有系上,白色的衬衫前摆都露了出来;他穿着一双皮鞋,鞋带也松开着。人们看到这个情形,不由面面相觑。陈邦孝对自己的这副狼狈相却毫无觉察
陈邦孝 石世文,你的底我都知道。你不是洋奴的孝子贤孙吗?你父亲留洋学,吃饱了洋面包,放足了洋屁;这一套你都要继承啊?
石世文 (被激怒了)陈邦孝,你怎么什么人都咬?
〔姚素芳望了一下人群,又望了一下陈邦孝,上楼去了
〔赵枫在后面拉了拉石世文的衣服
陈邦孝 你经常到到新华书店去,是不是?你去书店干什么去了?你不买毛主席著作,只买医学书,买英文书,是不是?
石世文 (啼笑皆非)你真是又无知又无耻!书店里的毛主席著作哪一种我没有?总不能去一次书店买一套毛选吧?
陈邦孝 呃,为了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要反复毛主席的许多基本观点,有些警句甚至要背熟,反复学习,反复运用。
〔大家面面相觑,石世文也不知应如何应答
陈邦孝 (显得有点得意)你不要跟我摆什么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你一向不把军代表放在眼里,我心里是非常明白的。只要在走廊里看到我,你就躲开,你不是拐到哪间屋里去,就是从那头出了去。哪有那么巧啊?
石世文 我跟你有什么好眼的呢?
陈邦孝 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你确实是主动找我谈过话的。我以为你要跟我汇报思想改造得怎么样,谁知你思想改造一字不提,倒提了这个那个的建议。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青年学生,都应该努力学习。不但学习专业,还要在思想上要有所进步,政治上也有所进步。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对你来说,最要紧的就是改造。照你这种反动思想,业务再好,也等于为地富反坏右服务。不过不能怪你,你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嘛。(指着人群中的齐立人)他是谁?他不是反动学术权威吗?谁把他请到这儿开的?
石世文 是我请来的,请来救死扶伤的。
〔从舞台右侧上来一位妇女,她看到这么多人,不觉一楞。随后走到急诊室门口。
妇 女 哪位大夫值班?
金述兰 (就势拉了石世文一把)石大夫,有急诊!
〔石世文离开人群,进急诊室
陈邦孝 (大声地)大家看见没有?反面教员自己跳出来给我们上课了。(发现自己的裤子未系扣,连忙用手把突出的衬衫前摆塞进去,大声地)阶级敌人出来亮相了!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
〔姚素芳穿着白大衣,从楼上走了下来
姚素芳 (声音很低但有力)已经半夜了。病人需要休息,大家也累了半天了。请大家回去吧。有话明天在说。请大家不要喧哗,说话都轻一点。
〔众人纷纷散去,大部分走向右侧,小部分向左侧走去
(幕落)
第三幕
幕启。这是一个劳动教养队的医务室。
一个夏天的下午
对着舞台是两扇颇大的窗,此刻正大开着。从窗口可以望到天空.天空阴沉沉的.蝉声时断时续.随着剧情的进展,每当有风时就听得到树叶的沙沙声,风越大,沙沙声也就越响.不时有人在窗外走过,有时还有人往屋里张望.窗边挂着一个苍蝇拍。
窗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毛泽东像.毛泽东像的两侧分别贴着两张毛泽东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舞台右侧是一道门,通向外方.左方也有一道小门,通往一间小室,这就是石世文住的房间兼药房,这小间在舞台上当然是看不到的;小门左侧,也就是靠舞台的一侧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有一个电炉,电炉上放着一个铝锅,用来消毒注射器之类.电炉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的方形搪瓷盘,上面又放着一个带盖搪瓷盘和一个很大的棕色玻璃瓶,显然原来是装药的,此时瓶里放了一把大镊子.小门的右侧,也就是远离舞台的一侧,靠墙摆着一张诊断床,用一道屏风挡着。墙上也贴]着毛泽东的词<满江红>和”劳动教养人员就诊需知”。窗户右侧也有一张长桌,桌上摆放着一些盛放药水(如红药水、紫药水)的玻璃瓶,小卷的绷带,缠着胶布的小木版,装有镊子的大玻璃瓶等.桌子下还有一个用来支起脚部的木架。桌边是一个白色的污物桶.
舞台的当中是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血压计,听诊器,和许多文具.幕启时石世文穿着白大衣,正坐在桌前撕胶布,他把成大张的胶布撕成窄条,缠到一块长形的木板上。
〔伍家徽从舞台右侧医务室的门上.因为天热他穿着背心短裤,不穿袜子就穿着布鞋.
伍家徽 就你一个人在这儿。
石世文 伍队长!
伍家徽 我还怕你睡了呢.
石世文 天太热,睡不着,干脆起来干点事.
伍家徽 这几天可真热。
石世文 是啊,闷热得很。(擦汗)
伍家徽 今年的夏天也真叫长,往年到这时候早该秋凉了。天气又热得出奇.也不下场雨。气压低,把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好多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石世文 这几天队里病号也比较多。
伍家徽 太阳太毒。天天在地里晒着也是够受的。想气停吧,气象预报总是35℃,36℃的,差一度也不行啊!今天上午还是大太阳呢,不过下午倒是阴上来了。(望窗外)有门儿,也该下一场雨了。
石世文 (转头望望窗外)好象是要下雨.下场雨倒能凉快点.(见伍家徽用手拭汗)你要扇子不要?(递给伍家徽一把蒲扇)
伍家徽 你还穿着白大挂干什么.这儿不比你从前的医院,用不着那么正规.医院里起码有电风扇吧?你是初来乍到,事情还不摸门.医院的好多规矩在这儿用不上.在这儿你只要把事情办妥了就行.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用不着那些规矩.
石世文 (脱下白大衣,挂在屏风上)脱了它凉快多了.
伍家徽 这件白大挂原先那个胡大夫穿过.你们俩身材倒真差不多.他的医道不错,有他在这儿也很解决问题.可是他到期了,该走了.总不能不让人走吧.他一走,有病人得领到外头去.挺不方便的.可好你又来了.唉,我们这儿什么人才没有!
〔石世文无语,回到桌边坐下.伍家徽也坐下.
伍家徽 你在撕胶布呐。给我一点。
石世文 你要粘哪儿?
伍家徽 我家的蚊帐破了一个口,夜里蚊子往里钻.想用胶布粘上点。
石世文 (拿起剪刀剪胶布)这么大够不够?
伍家徽 够了够了。
〔石世文剪下一块胶布交给伍家徽,伍家徽接过胶布塞进裤袋里.
伍家徽 你这儿有四环素吗?
石世文 你怎么了?
伍家徽 我不怎么了,不是我自己吃,倒是我家的鸡有点怎么了.我们家不养了几只鸡吗。这几天鸡老打蔫,不爱吃食,怕是病了。记得去年也有过这么一次,吃了点四环素就好了。
石世文 四环素是有。(站起来从左边的门下 ,拿了药出来)
石世文 (回到桌前,将包好的药交给伍家徽)我不懂兽医,不知道该给鸡吃多大的剂量。
伍家徽 (接过药) 我有经验。不过你治人的病还是有一手.我们家小三拉稀拉了两个礼拜,到医院看了两三趟,药水药片吃了不少,就是不好.让你开了一次药,没吃完就好了.怪不得我们家就是信服你.
石世文 伍队长.你听过一个吃馅饼的故事吗?
伍家徽 什么吃馅饼的故事?
石世文 有一个人出门办事.肚子饿了,便下小馆子吃饭.他先要了一张馅饼,吃了没饱.再要了一张,还是没饱.于是要了第三张.等他吃完第三张.就觉得饱了.这时他非常后悔,不该要那头两张饼:早知道吃第三张饼就能吃饱,前两张饼就可以省下来了.我给你们孩子的就是第三张饼.
伍家徽 (笑)不管怎么样.你那第三张饼管了事.我用不着再要第四张饼了.
石世文 伍队长,我想要几本医学书可以不可以。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医务室,更没料到会到这医务室里来工作.甚么业务书都没带,全凭脑子记忆是不行的。
伍家徽 可以吧,写封信,家里有人来探视时可以让他们带来。
石世文 不会有人来看我的。
伍家徽 怎么会呢?让他们寄来也可以的。
石世文 那好。
伍家徽 (站起来)我得走了。先把药给鸡吃了看它们能不能缓过来,(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呆会儿你再替我熬点中药.我托人到医院取药去了.脾胃不和,药倒管事,就是熬药麻烦.下午还有个批判会。你不用参加了,把药给我熬了。批判会就在院子里开.(望望大开的窗户)你在这儿都听得见.常书敏这家伙尽给我们找事。
〔伍家徽下,石世文开始做棉球.
〔窗外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王洪兴从窗口向里望了一下.
王洪兴 (上,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件背心,背心本来是白色的,因为好久没有洗换,已经变成灰色的了)给我点感冒药吧.
石世文 你觉得怎么不好呢?
王洪兴 你说邪性不邪性,大热天还着凉.我这是热伤风.头疼,浑身难受,流鼻涕,还咳嗽.(说着真的咳嗽起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胃口也不好。
石世文 (望着地下)你往哪儿吐痰?
王洪兴 (用鞋底把吐在地上的痰蹭掉)这行了吧?
石世文 你这病有几天了?
王洪兴 快一个礼拜了.本来想挺挺就过去了.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石世文 你还是一个人住在工具房里?
王洪兴 是的.那屋子四面透风,大清早还有点凉.苍蝇蚊子想来就来,我那破帐子也不太管事。
石世文 (耸耸肩)看你吐的痰,你的气管发炎了.我给你开点药吧.(作记录,又起身到左边的小室去)
〔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上场,他胸前挂]着一条已变成灰色的围裙。他的右手紧紧地捏着一块肮脏的蓝布,裹住左手的食指,蓝布上湮出鲜红的血液。
王洪兴 (向小门的方向)来买卖了.(向刚上场的年轻人)你怎么了,黑子?切白菜剁手上了?
黑 子 哪能啊!为了给你们弄好吃的付出血的代价!
〔石世文拿了药从左侧的小门出来.
王洪兴 有好吃的你舍得给我们吃?天天给我们吃老三样,熬白菜、辣白菜、炒白菜..想起吃饭就倒胃口.
黑 子 呆会儿有好东西你别吃。
王洪兴 甚么好东西不先填了你们哥儿几个.
黑 子 你亏心不亏心啊?等会儿把肉吃到嘴里可别忘了我剁排骨都挂了彩了。
石世文 先别耍贫嘴了。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起身为黑子处理伤口)挺热的天怎么动起荤腥来了?
黑 子 外头宰几头猪.我们沾点光.肥肉留给人家.下水,腔骨归我们.大夏天这东西存不住,来了就得马上加工做熟了.
王洪兴 好,今儿晚上改善。我得早点儿去打饭。(看黑子的伤口)口子可不小。也许还能吃到你的血豆腐呢。也该让你们出点血了。平常你们尽吃我们的,喝我们的。
黑 子 我怎么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了?
王洪兴 你说,你们吃饭有没有定量?
黑 子 我们没法定量.
王洪兴 这不就结了。你们吃得多,喝得多.除了一天三顿想吃就来点。给大伙吃的都分量不足.你们多吃的从哪儿来?还不是从我们嘴里刮了去?
黑 子 哪能!
王洪兴 我怎么不知道,我也在伙房干过。这可是美差使。在伙房里干一阵子哪个不落一副好 下水?
黑 子 后来你怎么又不干了呢?
王洪兴 后来我不愿意干了.
黑 子 得了.哪有美差不愿意干的。你准是手脚不干净,让人家给轰出来了。
王洪兴 你狗嘴长不出象牙来。
石世文 依我说炊事员稍为多吃那么一点,不但没坏处,而且是应该的。他能多吃你多少?炊事员有积极性,是大家的福分.记得我从前单位的领导曾经订过一条规矩,炊事员也按定量吃饭。这样可好,第二天做出来的饭就没法吃。第三天这规矩就取消了。
王洪兴 说真的.你知道谁真吃大伙的,喝大伙的?
石世文 谁?
王洪兴 去年我还在伙房.每次伙房里做点甚么好的,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来检查工作。那时朱彦贵那小子是伙房组长.干部一来,朱彦贵就拍马屁,挑最好的盛一大碗尝尝,再倒上一碗酒。人家吃饱喝足,抹抹嘴就走.朱彦贵劳教期满释放,在外边又当上火头军.常常拿大水壶装满一壶菜子油往干部家里送.
黑 子 (看看包扎好的手指头)得。谢谢您了.我不能再聊了,我得赶紧回去干活。
王洪兴 我也得走。(拿了一卷绷带塞进裤袋里)
黑 子 你小子恶习不改,又偷点甚么了?
王洪兴 谁偷甚么了?我的蚊帐破了几个大洞,我拿卷绷带补一补。
黑 子 你这是贼不走空。(两人同下)
〔石世文回到桌前,继续做棉签
〔霍修文在窗口探了探头,随即从右边的门上.他戴着眼睛,像个知识分子.可是这时头发很长,胡子也没刮干净,显得很憔悴的样子
霍修文 大夫.
石世文 你怎么了?
霍修文 肚子不好。
石世文 从甚么时候开始的?
霍修文 从今天早起到现在拉十几次了。
石世文 大便是什么样的?
霍修文 完全是稀的,还有点脓血.
石世文 有没有肚子疼想大便又拉不出的感觉?
霍修文 有.
石世文 这几天除了食堂的饭你都吃什么了?
霍修文 我中午才回队里来.我屋子里那帮人还睡得死猪一样.这几天我没在咱食堂吃饭,在汽车修配厂食堂吃饭来着,那食堂的卫生太差劲。我昨天吃午饭时在柿子椒里吃出一条毛毛虫来,还让我咬断了,现在想起来都恶心。
石世文 是够恶心的。
霍修文 还有人幸灾乐祸,说甚么:“我们一个月半斤的肉票交给伙房,可吃不到三两四两的。你倒好,一顿吃一两多肉。”
石世文 听说今晚真有肉吃.
霍修文 我也不想吃,最希望别吃柿子椒.
石世文 看来你是得痢疾了.先拿点药吧.我给你开点呋喃西林.(在登记本上作记录,开处方,取药)
石世文 (把药交给霍修文)你说你去到汽车修配厂了.
霍修文 我到汽车修配厂去干了好几天活。
石世文 是不是总场部那儿的汽车修配厂?
霍修文 是的,几部拖拉机出了问题,修配厂硬是找不出毛病.知道我是技师,就找到这儿,队里派我去干了好几天.
石世文 给他们修好了?
霍修文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嘛.毛病出在变速箱上.这种负载换档变速箱结构复杂,技术要求也高.那厂子里倒是工种齐全:车,钳,铸,焊样样都有,设备也不错.可没有人玩得转这种型号.
石世文 修配厂离这儿有多远?
霍修文 离这儿有十多里地。
石世文 我还没到过那里.
霍修文 你还没去过?
石世文 我来这儿三个月了,连这大院的门也没出去过.
霍修文 农场医院就在那儿. 一天我伤了手,到医院上过药.那儿真有几位好大夫.听说有个右派大夫是医学院的什么教授,我告诉你那儿连国民党的少将军医都有.你知道不知道那儿有个很大的葡萄园,还有一家酿酒厂.酿的葡萄酒是第一流的.晚上跟厂子里的工人聊天,听他们说这个农场里什么人都有,作家,新华社的翻译,唱花旦,唱武生的.这个农场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石世文 你每天来回跑?
霍世文 哪能啊.那天队里派车送我到修配厂的。以后谁能天天接我送我呢?白天我在车间里干活,晚上他们给我在车间里支起一张铺,就在那里休息。
石世文 他们也不怕你跑了?
霍修文 往哪儿跑?跑回来?
石世文 队里这几天可跑了好几个。
霍修文 都有谁跑了?
石世文 昨天傍晚收工,点名时少了常书敏、展国光、全兴城三个人,他们逃跑不是第一回了.当时动员了几十个人在苇子地里搜到天黑,果真把常书敏抓了回来,展国光、全兴城两个可就就不知去向。这不,一会儿要开批判会批判常书敏。至于那二位......(传来隆隆的火车声)恐怕已经下了火车了.
霍修文 他们行.全兴城跟我躺在一条炕上.晚上尽听他扯淡.他们行.没有钱一样日行千里.他们不用车票就能上火车,没有车票照样出站.上车时两手空空,下车时就有了行李.这种本事用他们的行话叫什么,你知道不?
石世文 不知道.
霍修文 这叫”滚大包”.你知道他们的”工种”叫什么?
石世文 叫什么?
霍修文 叫”钱工”.
石世文 怎么叫钳工?
霍修文 (笑)不是车,钳,铆,焊的”钳”,是金钱的”钱”.是能从你口袋里把钱拿走的”钱工”.
石世文 (笑) 这也是一门学问.
霍修文 这学问你我是学不会的.
石世文 听说你是挺高级的技师.
霍修文 我这张嘴不好.要不是多说了话,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石世文 哦...
霍修文 你愿意听吗?
石世文 愿意.
霍修文 是这么回事:我们厂办公条件很差,办公室就挤在那么几间平房里.早就计划要盖办公楼,一盖就盖了几年,好容易才盖得,我们技术科也搬了进去。你知道搬进新房子要办的第一件事是甚么?
石世文 是什么?
霍修文 挂毛主席像啊。办公楼一盖好,总务科当下就买来,不,请来一批主席像,让各个房间派人去领。每层楼有12个房间,却只来了11个人领主席像,一开始书记也搞糊涂了。他怎么也搞不明白着是怎么回事.十二个房间,只来了十一个人.你猜是怎么回子事?
石世文 (略一思索)我明白了...可是我想每层楼应当只有十个人来领.
霍修文 有你的。你猜得差不多。可你只知其一不知起二。我们的办公楼有四层,男厕所只有一楼和三楼有,而女厕所在二楼和四楼。
石世文 后来呢?
霍修文 我提醒他们:一号还没派人来领主席像呢。我本来想开个玩笑,没成想玩笑开得太大.想不到这下把书记给惹火了。他说我是故意侮辱伟大领袖,是反革命行为。以后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石世文 (轻轻叹一口气)”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都占全了.
霍修文 (露出难看的表情)我肚子又疼起来了.得上厕所,接着就得吃药.(急下)
〔石世文走到窗前,窗外天色更阴沉了.听得到杂沓的脚步声,说话声,吹哨声.有人大声地喊:”集合,各队集合,到院子开会!”
伍家徽 (提着一捆摞成一摞的小纸包上)石世文,这些中药放在你这儿,你替我熬了.我一会儿来取.
石世文 好的.
〔石世文打开一包中药,把它倒入一个熬药的沙锅,加水,把沙锅拿到电炉上,插上插销
〔李便民上.他穿着短袖衬衫,可没把扣子扣上
石世文 李干事.
李便民 真热.(环视四周)
石世文 看这天气也许会下雨,下了雨就凉快了.
李便民 (看见电炉上熬着中药)你这是干什么呢?
石世文 我给伍队长熬中药.
李便民 一会儿在院子里开批判会,批判常书敏.全队都要参加.不过你就别去了,在这儿批判会的发言也能听得见.你熬药吧.当然你也需要改造思想.思想改造不能放松.可是你跟常书敏是两回事.(下)
〔床外传来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如毛泽东语录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有人往话筒吹气,喊”喂,喂...”
〔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
〔李便民的声音:”安静!安静!批判会开始。”会场上的声音时时传进来
〔石世文走窗前
李便民的声音: 大家安静,开会了.今天开批判会.批判什么人呢?批判常书敏.常书敏是怎么回事,大家一定都知道.把常书敏带上来...
〔会场上嗡嗡的语声
〔口号声:”打倒坏分子常书.敏!””常书敏必须低头认罪!””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从门口进来一个瘦高个子.
尚天明 我来打针.
石世文 来吧.
〔石世文从消毒锅里取出注射器,从一只安瓿里吸出药液,示意尚天明到屏风后去
尚天明 我打了几个星期的针了.还得打多就才好?
石世文 神经炎恢复得很慢.你的症状减轻得算快的.
尚天明 吃药真能引起这病?
石世文 你那阵用呋喃西林的量的确太大,用药的时间也长了点.你的神经炎很可能就与呋喃西林有关系.
〔尚天明打完针,一面系裤腰带一面走到窗前,他们两人站在那里观看院子里的批判会
尚天明 常书敏这回可是栽了.那天他在苇子地被三小队哥儿几个抓到,给了他一顿臭揍.他们在苇子堆里让蚊子咬得好苦,就拿他出气,打得鼻青脸肿的.
石世文 他们这也不对.常书敏有杀头的罪,也不该打他.那天晚上押着他来处理伤口,我看着也挺不好受的.现在天气热,弄不好伤口要感染,
尚天明 常书敏还算造化呢,只受了点皮肉之苦.去年这儿出了一件大事.有一个名叫张大山的顶撞了队长,队长让把他用绳子捆起来.绳子捆得太紧,捆的时间太长,结果把神经捆坏了.我记得那时胡大夫就说过这样不行,可他是教养分子,算老几?谁听他的?最后他右手的手指头不能动了,手也变得爪子一样.末了让张大山保外就医了事.也不知他到底好了没有.
石世文 常书敏跟你是在一个小队吧?
尚天明 原先是在一个小队的.就在上星期小队重新分过了.他划到二小队去了.
石世文 为什么小队的人员要常常改来改去的?
尚天明 原来的小队太团结了.只好拆了重新分队.
石世文 团结还不好么?
尚天明 小队里团结了就互相包庇,没有人靠拢政府,出了事也不汇报.一小队个个冤家对头似的,谁放个屁队长都知道,好管.二队,三队就讲义气,出什么事都瞒着不揭发.这回可要掺沙子了.如果常书敏队里有个冤家,知道他打算逃跑,给捅了上去,今天这批判回也就甭开了.
石世文 如果大家整天互相揭发,生产也搞不好.
尚天明 改造第一,生产第二嘛.
〔批判会上李便民正在发言,他的声音清晰可辨
李便民 常书敏你是几进宫了?在宫里你还要进宫,还要进宫里的宫.你说,禁闭室你进去多少次了?派出所里的小号你也是常客了.(笑声)他还时不时出点新花样.大家记得,去年外边供应站的后墙让人打了个洞,偷去现金和货物.这是谁干的?常书敏.打洞偷东西,在农场的历史上还是头一会.常书敏有本事,破了农场的记录了.
〔大笑声,还听得到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突然从批判会上传来愤怒的吼声
愤怒的声音1: 常书敏,你还笑,大家笑,是笑你抗拒改造,你笑什么?笑你能耐,打破记录吗?.
愤怒的声音2: 常书敏!你还敢笑,你还配笑.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就没皮没脸.这可不是表扬你破记录.不是夸你有本事!这是批判会,批判你的罪行!
愤怒的声音3: 常书敏,你仰着头干什么?把头低下去!
〔口号声:”打倒常书敏!””打倒死不悔改的坏分子常书敏!””常书敏必须低头认罪!””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愤怒的声音4 常书敏,你要老实交代.你们三个人当初是怎样商量的?跑出去以后怎么办?
石世文: 你不去参加批判会了?
尚天明: 我该走了.(下)
(石世文走到把熬好的中药倒到一个搪瓷缸子里)
(窗外起风了,天空一明一暗的,那是在打闪,有隐隐的雷声.批判会还在进行)
愤怒的声音1: 常书敏!你在干什么?
愤怒的声音2: 他的脚在干什么?
愤怒的声音3: 我说.是我把常书敏带上来的.我就一直就站在常书敏的身边.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在哼小调!
愤怒的声音4: 他的脚在打拍子!
愤怒的声音5 他还有脸哼小调!大家对他的批判他一句没听进去!
〔乱糟糟的说话声,口号声
〔伍家徽上.
伍家徽 我的药熬好了么?哦!已经熬好了.我这就喝了它.(喝药,皱眉)这药可真叫苦!良药苦口嘛.石世文!今天是探视的日子.你家属可真来看你了.
石世文 (感到意外)我家属来探望我?
伍家徽 你不知道她要来?
石世文 我不会有家属来看我...
伍家徽 这还有假的?
石世文 真不知道是谁.
伍家徽 等一会我让看大门的许师傅领她到这儿来,你们在这儿谈吧.不用到接见室去了.(下)
〔石世文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大惑不解的样子
〔贾竹君随一位中年汉子上,她跟前两幕时不同,没有穿工作服.上身是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蓝色的长裤.肩上挎一个黄色的帆布军用挎包,从挎包里突出一把伞.
汉 子 石世文!你家属来看你了.伍队长让我把她领到这儿来.(对贾竹君)你们谈.有什么事再找我.(下)
贾竹君 (轻声地)石大夫!
石世文 (意外)没想到是你?
贾竹君 没想到是我吧?
石世文 真是没想到.他们告诉我有我的家属来探视.我以为他们搞错了.我哪有什么家属会来看我.
贾竹君 我不说是你家属人家是不允许我进来的.我在火车上就遇到好多妇女来这儿探视的.她们告诉我非直系亲属还不让探视.到了这儿我就说是你家属.
石世文 真委屈你了.
贾竹君 你是为我落到这地步的.
石世文 不要那么说.这跟你没有关系.姓陈的在医院里胡作非为,我早就看不惯.不止我看不惯,谁也看不惯.知识敢怒而不敢言.开始,我也是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可是我想了.这个人欺人太甚,你退一步他进十步.躲是躲不过的.冲突是一定要发生的,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那天的事只不过是导火线.
贾竹君 可是你到底还是因为我得罪了姓陈的.我想起来就心里不安.
石世文 不要为这件事不安.姓陈的早晚是要收拾我的.他想欺负你,不料在群众面前丢了面子.借题报复我.老实说,开头我也觉得够委屈的.痛顶思痛.我认识到这是命里注定.没什么可以埋怨的.哦.你请坐吧!
贾竹君 (坐下)你就在这里工作?
石世文 是的,我就住在里面那间小屋子里.倒也挺清净的.
贾竹君 看到这我真放心多了,我真怕你会跟那些人挤在一个大房间里.你怎么能受得了?我想着都受不了.(悲伤)
石世文 真到了那份田地也会受得了的.人的适应能力还是挺强的.我刚来时就挤在大通铺上.
〔窗外又传来口号声
贾竹君 外面在干什么呢?
石世文 批判会.有个劳教分子逃跑被抓回来.今天开他的批判会.
贾竹君 听到这我都要打寒战.
石世文 我们不谈这个.你说说医院里大家都好吗?
贾竹君 大家都还好.刘芳平知道我要来看你,让我向你问好.她让我告诉你,医院里大多数人都说你是好样的,你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你为大伙受了罪.大家心里明白,你的罪不会白受.她让我对你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有那么一天的.
石世文 谢谢她.你到这儿来别人知道吗?
贾竹君 就刘芳平一个人知道.我打听到你的情况,有意攒了几天公休.我说我姨妈病了,要去看她.其实我跑这儿来了.
石世文 姓陈的后来怎么样了?
贾竹君 这个人坏事做绝,在县里呆不住.走了.
石世文 走了?
贾竹君 你知道他没带家眷,县委大院里有他一间房.大院里住的尽是县里的头头脑脑.这些人你也是知道的,大多是造反派,坐火箭的.都是小人得志.他们的素质你可以想象得到.姓陈的邻居就是文化局长,姓邓,原来是县剧团管道具的.
石世文 我知道这个人.
贾竹君 他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像个疯丫头似的.
石世文 我见过她.去年还到医院里看过病.
贾竹君 就是她。学校里的玻璃都敲碎了.课桌椅也砸烂了.老师已经七零八落.学生不上课,在社会上混.也不知姓陈的怎么吸引了她,这丫头整天往姓陈的屋里跑.时间长了,姓陈的就动手动脚起来,有人看见他们俩嘻嘻哈哈在床上闹.也搞不清她父母知道不知道.反正没管他们.你离开不久,那姑娘的肚子就一天天大起来了.天气一天天热,衣服一天天单薄,瞒也瞒不住了.邓局长的面子丢光了,他把女儿送回老家乡下,据说把孩子打了.姓陈的在县里呆不下去,灰溜溜地调走了.
石世文 调走就算了?
贾竹君 这事没人追究.可不就算了.
石世文 真便宜他了.
贾竹君 听说在公社当了什么武装部部长.
石世文 他这是犯罪啊!他欠下全县人民一笔帐走了.
贾竹君 姓陈的走时,医院派总务科的小江帮他装车.他来县医院时也是小江帮他卸行李的.小江对他的家底最清楚了.姓陈的到县里来时,只有一个柳条包,一个包袱皮,还有一袋麦子.他离开时,行李可装了一卡车:家具是整套的,包袱皮没有了,换了几个木箱子.还有几袋粮食,几桶食油.带来的那袋麦子又原样带走了,小江说他记得清清楚楚,还是那一袋.小江对这袋麦子可有个评语.
石世文 怎么说?
贾竹君 他说:最不相信共产党的不是别人,正是姓陈的那样的人,他们认为只要共产党领导,不知哪天肯定还会出现60年那样的饥荒,所以总要储备着一些粮食,到饥荒时好吃.
石世文 (笑)太深刻了.
贾竹君 陈邦孝这样的人才应该往这儿送.可反而把你送来了.(又悲从中来)
石世文 这地方可不收容他那样的人.
贾竹君 文美娟打那以后一直不声不响.我有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石世文 其实她也是受害的。
贾竹君 石大夫.请你原谅我从前对你的态度.我那时的思想太幼稚,我那时对你不了解,没看出来你是医院里最好的人.
石世文 也许你以前真是把我看低了,可现在又看得太高.
贾竹君 不是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自从你离开,大家都觉得我们失去一个多么好的人.如果我当时对你好一点,姓陈的就不敢欺负我,你也不会为我吃苦...
石世文 你千万不要自责.我看不惯他们那些人,那些事.不谴责他们我做不到,他们一直想收拾我,这只是早晚的事.我拖得过初一,也拖不过十五.我还记得上高中时,老师推荐我们读<历代文选>,我至今还记得”林觉民烈士遗书”中的一句话:”吾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这句话的意思,我今天是真懂了.
贾竹君 你一点不怨我?
石世文 我怎么会怨你呢?...我坦率地说吧,不管会不会冒犯你,我那时真是喜欢你的.
贾竹君 ...现在就不喜欢了吗?
石世文 (苦笑)现在不能想了.
贾竹君 我已经想开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从前我不了解你,把你从身边给丢了.现在我不能再失去你.我等着,等你出去,我们就走.哪怕到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我们凭技术生活,自己养活自己.
石世文 (感动)竹君....
贾竹君 世文...
〔石世文握住贾竹君的手,把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贾竹君悲喜交集
〔天色暗下来.看得见天上乌云滚滚
〔天上打着闪,传来隆隆的雷声
〔窗外传来乱杂杂的人声,树叶的沙沙声
〔窗外传来李便民洪亮的嗓音:”散会!散会!”
〔有人高喊”大家回去收衣服去!”
石世文 (转头望着窗外)要下雨了.
贾竹君 好象是要下雨了.
〔传来木头板凳在地上拖动的声音,杂沓的脚步声,呼喊声
声音1 快收被子!
声音2 我还晾着衣服呢!
〔台上光线已经很暗了
贾竹君 (打开她的帆布背包)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取出一个纸包,打开)
石世文 <内科诊疗手册>,<常用药物手册>,好极了.我正用得着.你考虑得太周到了.
贾竹君 我决定来看你,心想带点什么来呢.我觉得你最需要的就是这些书了.着是我在新化书店买来的.
石世文 这些书来得很及时.现在我手里什么专业书都没有.刚才我还跟这儿的一位队长说起,希望能得到几本医学书.他还说可以让家属来探视时带来.没想到一会儿你就把书送来了.谢谢你.
贾竹君 只要你用得着我以后还给你送来.
石世文 我需要什么,你能知道...
〔两个人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看见石世文和贾竹君,又互相看了看,吐吐舌头,匆匆退了出去
石世文 这些天这儿热极了.县里怎么样?
贾竹君 也非常的热.干热干热,却不下雨.怕病人热得受不了,我们拉了一些天然冰来,放在病房里.不到半天就化成水了.你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们医院支援食品公司冰窖,到湖上拉冰吗?
石世文 记得.去了二十多人呢.
贾竹君 先是用冰钩推着冰快走,后来许多人干脆踩着冰块走.
石世文 我们踩在大冰块上,用冰钩撑着,在湖面上滑着走,那真是很愉快的.
贾竹君 那是好日子啊.
〔一阵大风从窗口刮进来.把桌上的纸张刮到地上
〔雷声大作
石世文 好凉快!
贾竹君 快下大雨了!
〔天完全黑下来.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雷声越来越响.
石世文 暴风雨就要来了.这个夏天把人热死了.这几天整个世界就好象是一个大蒸笼.来一场暴风雨,起码能让人轻松地喘口气.暴风雨,来得更快些吧!
〔霹雳般的雷声.窗外传来噼啪的雨声.
〔窗外有人大声喊:”下雨了!”
〔高音喇叭播放着歌曲:”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两个人并肩站在窗前.台上光线昏暗,在闪电时窗框中勾出两人清晰的轮廓.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