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委会(外一篇)

    当年,我是个标准好学生。虽不根红苗正,但读毛主席书,听党的话,阶级斗争绷的紧,革命意志很坚强。

    我中学五年,每到学年期末,大约春节前后,总要熬个通宵,写一篇自传散文,总结一年来我的工作和学习情况,记录一年中发生在我身边有趣、有意义和可圈可点的事。初中结束的一九七五年早春,我奋笔疾书,写了一篇四千字的自传《班委会内幕》,高中毕业的一九七七年初又把它修改扩充到五万字的《少年的忧烦》。

    文中我成了正义、正确的高、大、全式的人物,其他同学不是陪衬,就是反面人物。只有我有高度的无产阶级觉悟,有毛主席理论的武装,有敏锐的阶级分析能力,有反资产阶级腐蚀的勇气。

    总之,一切都是我正确,错都是别人的。用现在话来说,十分的自我,十分的自恋。

    现在读起来,感到很可笑好有趣。

    班委会成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斗争的场所,班委会成员一大半被资产阶级腐蚀,纯真的少年友谊不见了,斗争成了主旋律。虽然修改后的《少年的忧烦》有所改观,写了友谊写了温情,但本质仍未改变,深深烙上那个时代的印记。

    我刚进初一时并不是班长,而是学习委员,这让我很是不服气。因为小学时特红的缘故,我总认为初一的班长理所当然应是我的呀。然而校长儿子杨XX分在我班,班主任指定他为班长,这让我心理不平衡达半年之久。杨同学自然成了我初一阶段作品中的反面人物之一了,杨XX当年是一个与世无争、腼腆、老实且讨女孩喜欢的英俊小男孩,在我作品中,成了一个不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懦夫形象。

班委会团支部与高发荣老师

    初三时,班委会由七人组成,其中有三个女孩,在我的作品中,她们都被描述成有严重资产阶级思想的落后人物。话说在初三前,我与她们关系都不错,合作也默契,她们对我都很热情,也很佩服。起因仅仅是因为她们初三下学期时,都开始了早恋,不知那来的无名火,在文章中我义愤填膺地大肆讨伐她们。到底是出于义愤,还是出于失落,或是失落中的义愤,我说不清,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总之文章中她们大大地被丑化了。其实她们中有二位,从幼儿园就一直和我同班,一个总留着长长的辫子的王XX同学(初三快结束时才剪了短发),一个总是张扬着笑意的张XX同学,都是十分可爱的二个小女孩。当时从内心里来讲,我特愿与她们说笑,总想尽可能找机会多接触她们,朦胧地感觉很喜欢她们。她们都活泼、爱笑、开朗、阳光,有朝气,有热情的女孩。蹦蹦跳跳,欢欢乐乐,全身充满青春朝气。我希望我与她们一直这样快乐相处下去,可是没想到初三下学期时,她们突然早恋,且早恋对象又是我十分看不上眼的所谓调皮落后学生,让我十分的不解和气愤。可能下意识感到早恋对象不是我,内心受到打击,妒忌而发泄自己的不满吧,在我的文章,也就是那篇《班委会内幕》作品中从各方面抨击她们,语言之恶毒,内容之偏颇,突显当时我内心的不满与失落。

    《班委会内幕》作品中最主要的反面人物是班团支部书记杨XX,不是初一那个班长杨XX,他在初二已调出我班了。

    现在这位杨XX比全班同学都大二到四岁,故显得老成、世故和工于心计。现在看来,当时他实际上也只是个十九岁的毛小伙子。因为年龄关系,大家都有点怕他,他也因此常常欺负一些同学。我最反感或者嫉妒他的是,他总是以入团的名义,找女同学谈心,目的只是想找个女朋友。他是有点心急,行动也太过明显,多头出击,全面撒网,结果鸡飞蛋打,一个也没谈成。他家庭环境不好,长的老相,又不爱念书,其实内心是很自卑的,但表现的处处很自尊,总认为班上女同学应该会喜欢他,当年我是很不满他的行为的。所以我在作品中把他当成恶魔来描述,一切人类恶习和所谓反动阶级品行都体现在他身上。今天想想,其实他很无辜,他也没做什么大的出格,只是职务的便利中夹了点私心,我就这么不容人,特显自己当年所受教育多么偏执、狭隘,在革命的名义下,缺乏包容和爱心。单纯普通的中学同学关系被我硬是活生生人为分成两个阵营,你死我活的斗争,虽然只是体现在《班委会内幕》作品中,但也折射当时的我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在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人们总假设敌人,幻想敌人,没有敌人也会创造敌人。初中班委会同学之间关系,理应是团结友爱纯真。即使那个年代,中学生时代也是人生最纯最美好的时代。而我呢,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却把这纯美时代,描绘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战场;把朦胧少年的初恋,批判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把正常的性格差异,上升到两条道路两个阶级的斗争,这是一个多么畸形又多么变态人格呀。

    几十年过去后,我又见到班委员会的同学,大家把酒言欢,忆念那少儿时代美好时光。大家仍生活在这大地人间,都很善良,都很朴实,资产阶级分子没看见,倒是那个最反派人物英气全灭,成了最老相的秃顶老人。我假装无意间把当年写的作品之事告诉了他们,看他们反应,没想到他们对把自己被刻化成反派人物不但不介意,而且还很是感兴趣,纷纷提出想看看文章。可我不敢,因为把他们描绘那么不堪,实在无法摊在阳光下,虽然他们不以为然,甚至把它当成当年我们生活的独特折射来看待,但我自责,我羞愧。吹捧自己,贬低他人,在任何社会都是不道德的,当年我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就那么心安理得呢?

    人与鬼,有时是颠倒的。社会改变人,也改变是非。他们不怪我,是因为大家经历那个荒唐年代,才会见怪不怪。

    那个年代每天都在发生着奇怪事情,人处其中,总会留下痕迹。《班委会内幕》常常提醒我:宽以待人,宽容与理解最重要。宽松宽容宽解,珍惜生命。今天的社会时代变迁很大,也很进步,人也宽容许多,我感谢这宽容与理解,也常常告诫自己,友谊友情友善是最可宝贵、最不可漠视的。人是不能出卖自己,出卖就会丧失人格,就会变态,就会不可理喻,虽然我是因那个时代而出卖自己,但我仍很抱歉,真诚地向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外一篇: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作者:立委

 

    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了,网上有很多纪念文章,也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记得大概是70年左右,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老师带领我们参观一个“阶级斗争展览馆”,对学生进行活生生的教育。展览馆里面有讲解、图示和实物,让我们感觉到阶级斗争就在身边,需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首先看到的是地主分子的变天账。这是从一家地主家地窖里面搜查出来的老地契。保留地契,当然是想变天,将来好对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讲解词说,这个老地主,平时见人点头哈腰,其实是老奸巨猾,罪该万死。 

    还有另外一份“漏网右派”的日记,解说词说,这个道貌岸然的教师,心理阴暗,查抄出来的几大本日记,充满了卿卿我我的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情调(日记记录了当事人的恋爱感受),更可恶的是还有向往国民党反动派的诗词。展出的部分就是这样一首题目叫做“海恋”的诗歌。我看到的是字迹娟秀的一首抒情散文诗,隐约记得的部分有,大海啊,我的故乡,我的归宿,我的向往,我的盼望!通篇就是大海这个主题。解说词说,漏网右派为什么如此肉麻地讴歌大海呢?很显然,他是向往大海那边的台湾国民党蒋匪,盼望他们反攻大陆。 

    展品中最具有爆炸力的是一份现行反革命的材料-地下反革命组织“民主正义党”的党纲草案。两名主犯就是前不久公审宣判死刑被游街示众、当众枪毙的党的主席和副主席。党纲宗旨是推翻共产党的独裁统治,建立民主政治。这当然是十恶不赦的异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一年一度的公审那天烈日炎炎,我们这个皖南山区的小县城,像过节一样热闹。公审在本城最大的操场(号称“中山公园”)举行。几千人把操场挤得水泄不通。罪犯们剃光头,挂着大牌子被押上来,死刑犯的牌子上在宣判后游街时被划上红叉。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死刑这种可以给公众带来兴奋的事件。有七八个罪犯被当场宣判死刑,其中包括那两个年轻的现行反革命,还有其他杀人犯和一个严重破坏上山下乡的生产队长(破坏上山下乡罪是指利用职权强奸或诱奸下乡女青年,罪大恶极者判处死刑)。每当宣判一个死刑,台上那个死刑犯就被身后两个彪形大汉摁住头颅,并往口中塞进物件,防止他们临死挣扎,呼喊反动口号。死刑犯表现各异,是一大看点。有的软瘫在地上,需要连踢带拉,才能勉强跪在台上示众。也有的竭力挣扎,头摁下去,又抬起来,这种人如果不封口,最可能呼喊反动口号。 

    公审大会结束后,是游街示众,每辆卡车前端押四五个罪犯,缓缓从县城大街上通过。全城能出来的人几乎都出来了,没有机会来操场看公审实况的,早早在家附近大街边上找好位置等待游街的车队。一些精力充沛、兴奋莫名的年轻人,干脆随着车队前行,有聪明的带上自行车,好赶上最精彩的执行枪毙的现场。虽然是公开处决,允许围观,但枪毙现场保密,大概是怕人满为患,影响公务。一般在游街以后一小时内执行枪决。根据以往经验,城外十里地左右,有两三个最可能的行刑现场,各处都有人守株待兔。我比较笨,随着人流东赶西赶,最后好不容易来到现场,除了人头还是人头,而且过程已经结束。人们围成一圈一圈,听亲眼目睹枪决现场的人描述每一个细节。行刑之后,有穿白大褂的法医现场验尸,签署死亡报告。后来有传言,说专政机构要求向被枪毙的反革命分子家属收取子弹费。我们当时觉得理所当然,子弹虽然不值钱,但这是对反革命家属的正当惩罚。 

    很多年过去,我一直怀疑,嗜血是否源于人的本性,否则如何解释行刑场上看客的兴奋和疯狂呢。当年就有这么个说法,革命群众的狂欢之日,就是阶级敌人的受难之时。 

 

[补记1] 

    反正我们是毫不怀疑《海恋》作者的大海象征着不能明说的国民党。他是臭老九,又有资产阶级情调,肯定对现实不满,自然向往国民党。这难道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那个年头,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 

    我们学校就有一个右派,被下放到校办工厂(制造粉笔)监督劳动,灰溜溜的。我们不但和他划清界限,不得不在工作时接触时,吆喝他就像吆喝狗一样。这还不算,总想恶作剧刺激他,知道监督右派最忌讳这个右字,所以刺激他的办法是,故意用学军练习方步时候的腔调高声齐喊:左,左,左右左!这个右派心内怎么想我们这些学生,从来不知道。也许在想,“救救孩子”。也许被社会压垮了,什么也不会想,可听说他以前可是才子,反右时候特别猖狂。 

[补记2] 

    提到嗜血,想起世界语创始人Zamenhof的《希望之歌》。这首诗歌成为全世界世界语者的《国际歌》,我曾经“机器翻译”过这首歌: 

(099) LA ESPERO : ESPERANTISTA HIMNO ( POEMO FAR ZAMENHOF ) . 

(100) EN LA MONDON VENIS NOVA SENTO , 

TRA LA MONDO IRAS FORTA VOKO ; 

(101) PER FLUGILOJ DE FACILA VENTO , 

NUN DE LOKO FLUGU GHI AL LOKO . 

(102) NE AL GLAVO SANGONSOIFANTA , 

GHI LA HOMAN TIRAS FAMILION ; 

(103) AL LA MOND' ETERNE MILITANTA , 

GHI PROMESAS SANKTAN HARMONION . 

(099) THE HOPE : ESPERANTIST'S HYMN ( POEM BY ZAMENHOF ) . 

(100) INTO THE WORLD CAME NEW FEELING , 

OVER THE WORLD GOES STRONG VOICE ; 

(101) BY WINGS OF EASY WIND , 

NOW FROM PLACE LET IT FLY TO PLACE . 

(102) NOT TO SWORD BLOODTHIRSTY , 

IT PULLS THE MAN FAMILY ; 

(103) TO THE WORLD EVER FIGHTING , 

IT PROMISES SACRED HARMONY . 

 

(099) 希望: 世界语者的颂歌 (柴门霍夫所作的诗歌)。 

(100) 新感觉来到了世界, 

有力的声音走遍世界; 

(101) 用顺风的翅膀, 

现在让它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吧。 

(102) 它不把人的家庭 

引到渴血的刀剑; 

(103) 向永远战争着的世界, 

它允诺神圣的和谐。 

 

                                         (注:立委是汉阳一江水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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