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之八: 朝华点滴》

朝华点滴

人过中年以后,陈年往事象碎片一样徘徊心头,可就是拼接不出完整的图画。在记忆的海洋里,每一朵浪花伴随甜蜜咸涩,聚散无序,翻腾萦回。

我的中小学十年,恰好与文化革命十年重合。学业荒废,同学基础都很薄弱,结果同级四个班200多学生,总共高考跳龙门成功者(包括大专)不过7-8个,其余同学大多在本地顶职、招工慢慢就业。就升学而言,我们这代是时代的牺牲品。

大革命武斗的余震一直影响到我们小学毕业。教室一有玻璃就被打碎,冬天只好用薄膜或糊报纸挡风。最风光的时候是所谓“资产阶级路线回潮”那阵(初一、初二),我们学习好的特别吃香。作为科代表,受到老师委托,在早自习课上上讲台当小老师,带领全班做习题,培养了应对场合的自信。

中学同学中有一小批“贵族”,随军队备战医院(127医院)下放来的子女。我们班一共来了四名127同学,全是女生,一个赛一个靓丽。部队大院出来的“洋姐儿”,与我们本地孩子形成对比。她们讲普通话,冰雪聪明,举止优雅。其中一位皮肤白嫩的女生Z,性格温善,回答老师问题出口成章,让人羡慕。Z举手回答老师关于《叶挺: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的提问时,侃侃而谈,最后说, 我们革命者应该有自己的骨气,宁愿牢底坐穿,也不能祈求“从狗的洞子爬出”。Z的表现获得了上海女老师的激赏,指派为语文科代表。

记得初三上学期听过藏族翻身农奴巴桑(后来成为藏族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血泪报告,控诉解放前西藏奴隶制度的罪恶。提到活剥人皮、挖眼珠等酷刑,听得毛骨悚然。 那是当年最成功阶级教育课了,全班同学无不心痛如绞,满腔仇恨。甚至平时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都被感动了,同仇敌忾。

那年学农去一个山村跟农民同吃同住两周。晚上男女同学一起围坐在地铺上打牌,因为天冷,大家盖同一个被子,觉得特别兴奋。在学校有男女界限,人在外就放松一些。少男少女蒙蒙胧胧的相互好奇和吸引,在学农时表现得最充分。

每天清晨起床,冒着寒冷去河边洗脸,水凉刺骨,手展不开。记得在田里跟一位男同学比赛割稻。越割越快,镰刀把小手指头割掉了,流了好多血,两三个月才慢慢长回新肉。山村的夜晚那个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经常迷路,加上狗叫,真有恐怖感,又感觉很刺激。我回国探亲看现在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为高考超负荷运转,就自然想到我们当年学工学农学军,整天在外面野。记得有一天晚上,实习老师带领我们去化肥厂附近的山坡上搞野营(学军)。月明星稀,用松树枝打掩护,偷袭敌人,迷惑敌人,现在想起来还是充满了浪漫。还有长途拉练到茂林新四军旧址,走了一整天,好像路永远没有尽头。我比较体弱瘦小,几乎累垮。可是到达目的地时候的狂喜,至今历历在目。后来学工进了手扶拖拉机厂,跟一个很漂亮穿工装的女师傅学车工,被她的飒爽英姿完全迷住了。

初三下学期,形势进一步转左,后来高中两年,文化课形同虚设,学农、学工、学军占了更多的时间。高中阶段,每个人都要学一门革命的本事,我的选学项目是开手扶拖拉机。不少同学选的是学习“赤脚医生”的针灸技能。整天拿一跟针,在自己手腕上扎下去。学的快的很快就敢把银针插满自己的手腕和脑部,看上去很吓人。

那是提倡革命“新生”事物的时代,于是有解放军医务人员,运用中医针灸治疗聋哑病人,使铁树开花哑巴说话的奇迹报道。多数哑巴开口说的第一句总是“毛主席万岁”。当时的专题纪录片,也能看到哑巴说话以后,热泪盈眶,感谢亲人解放军的动人场面。紧接着,又传来喜讯,针灸麻醉试验成功,比较传统麻醉,具有无副作用等优点。电台开始播送歌颂小小银针的革命歌曲,一时间银针被吹得神乎其神。

赤脚医生向阳花,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年铁树要开花......聋哑女儿要说话。
东风送暖红旗映彩霞,毛主席派来亲人解放军到了我的家。
小小银针手中拿,(过门:3-6-1-2-)无声世界春雷炸...(啊哈啊哈阿哈……)
感谢毛主席的恩情大。

在这样的热潮下,我的一个同学赶上阑尾炎需要手术,完全采用针灸麻醉。我永远不能忘记他事后对我描述其痛苦的惨状。他还是相信针麻可能有效,解释说可能因人而异,对于他是无效的。他说,刚开始时候,耳朵上插上银针,分散了对手术的注意力,但很快腹部的疼痛变得不可忍受。他象被宰割的猪羊般吼叫了整个过程,撕心裂肺也无济于事(可能是中途换成传统麻醉等于宣告针灸麻醉失败,当时的医生可能担当不起这个罪名)。说得我毛骨悚然。

记于2006年十月12日

北风那个吹

网上有老友推荐看知青电视剧《北风那个吹》,大革命时候的一些往事片段飘忽而来,断续朦胧之中,也有清晰明丽的场景和绝美动人的音响。

我大概七岁,是我们县城“批联部”和“扫黑线”两派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夜间常听到枪响。两派割据,各有自己的地盘和大本营。最严重的时候机关枪和迫击炮都用上了。组织内部除了司令部外,下面设有后勤、保卫、医疗、文艺、内联、外交等部门,各司其职,俨然是个共产社会大家庭,人民群众的才智得到充分发挥。

批派的大本营设在城东的建材厂里面。印象里面到处是水泥管道,很合适孩子躲猫猫用。批派总司令是邻居P叔叔,魁梧高大,着戎装,腰间左右别了两只手枪,威风逼人。据说他枪法很准,终于有一天晚上出事了。说是那天夜里出外巡视,前方闪现一个黑影,P司令喝到:“口令!” 那小子支吾一声,口令不对,司令以为是敌方的探子摸过来,随手一枪,撂倒了对方。后来发现原来是自己人,年轻无经验,口齿不清,一不小心就做了冤死鬼。

当时两派常有武斗摩擦,死伤人渐多,常不能得到及时救护。县医院在城西扫派的地盘上,P司令为了加强批派的医疗力量,请我父母出山,帮助建立战时流动手术台。他派手下秘密潜入我家,把我们全家转移到批派大本营,礼遇有加,从此我们开始了革命大家庭里面的生活。

老爸的回忆录里对此有记载:

一天傍晚时分,“批”派一个“便衣女战士”从我家后门直冲我内室,从鞋底里抠出一张纸条,是该派P司令的手令,让我火速赶去大本营“救人”。当然是“天命”了。天命不可违抗,二则救人不得迟疑,再则保己也无二选,立马出家。可我家是“扫”派阵地,敌对双方,哪能包容此举。所以我的这一出诊,也是一次冒险。好在一出门,就有“便衣”一队护卫,以防堵截,火速抵达目的地。

记得那年冬天真冷啊,现在想起来还打寒颤。有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在外手脚都冻红肿了,爸爸妈妈都忙着工作,顾不上我们。后来是一个大姐姐把我们领到一间生了炭火盆的小屋子去。我迫不及待挨近火盆取暖,把红肿的手脚伸上去,没想到,冰冻的四肢乍一热和,从肉到皮,奇痒无比,万箭穿心。后来我看《林海雪原》,深有同感。里面说了,在冰天雪地冻伤的手脚切忌立即回暖,要先用雪漫漫搓揉,等冻僵的手脚血液循环,指头可以伸展了,然后才能慢慢增加温度。

新年快到了,文艺部下面的革命宣传队在礼堂彩排《白毛女》,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宣传队能人很多,一台大戏从头到尾,一幕一幕,精益求精,是革命年代的文娱大餐,美不胜收。演大春的小伙子是我家熟人,很英俊漂亮的小伙子。舞台角落有一位百灵鸟一样的姐姐在伴唱,她穿着军装,英气又妩媚,手里拿着草绿色的象军喇叭一样的扬声器,清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歌本来就是革命年代里最富有艺术性和人情味的极品,那女声纯而又纯,从喇叭飘出来,是那样超凡脱俗,打动人心。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总以为这样的天籁非人声可为,许是那神奇的喇叭的魔力。那以后很久我一直把喇叭看成是点石成金的匣子。那位军衣少女手执军喇叭的形象,伴随着北风吹雪花飘的音乐声,积淀在心,成就美感体验的极至。我心海里的《北风吹》是最完美的,不可替代。郭兰英的原唱尽管很有特色,但显得土气,不够轻盈灵秀。寻觅对比过多种版本,就朱逢博的细腻嗓音,似乎与我儿时的记忆较为接近。

记于2010年元旦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记得大概是1970年左右,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老师带领我们参观一个“阶级斗争展览馆”,对学生进行活生生的教育。展览馆里面有讲解、图示和实物,让我们感觉到阶级斗争就在身边,需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首先看到的是地主份子的变天账。这是从一家地主家地窖里面搜查出来的老地契。保留地契,当然是想变天,将来好对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讲解词说,这个老地主,平时见人点头哈腰,其实是老奸巨猾,罪该万死。 

还有另外一份“漏网右派”的日记。解说词说,这个道貌岸然的教师,心理阴暗,查抄出来的几大本日记,充满了卿卿我我的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情调(日记记录了当事人的恋爱感受),更可恶的是还有向往国民党反动派的诗词。展出的部分就是这样一首题目叫做“海恋”的诗歌。我看到的是字迹娟秀的一首抒情散文诗,隐约记得的部分有,大海啊,我的故乡,我的归宿,我的向往,我的盼望!通篇就是大海这个主题。解说词说,漏网右派为什么如此肉麻地讴歌大海呢?很显然,他是向往大海那边的台湾国民党蒋匪,盼望他们反攻大陆。 当年我们毫不怀疑《海恋》作者的大海象征着不能明说的国民党。他是臭老九,又有资产阶级情调,肯定对现实不满,阶级本性决定他向往国民党反动派。这难道不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展品中最具有爆炸力的是一份现行反革命的材料,地下反革命组织“民主正义党”的党纲草案。两名主犯就是前不久公审宣判死刑被游街示众、当众枪毙的该党的主席和副主席。党纲宗旨是推翻共产党,建立民主政治。这当然是十恶不赦的异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一年一度的公审那天烈日炎炎,我们这个皖南山区的小县城,象过节一样热闹。公审在本城最大的操场(号称“中山公园”)举行。几千人把操场挤得水泄不通。罪犯们剃光头,挂着大牌子被押上来,死刑犯的牌子上在宣判后游街时被划上红叉。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死刑这种可以给公众带来兴奋的事件。有七八个罪犯被当场宣判死刑,其中包括那两个年轻的现行反革命,还有其他杀人犯和一个严重破坏上山下乡的生产队长(破坏上山下乡罪是指利用职权强奸或诱奸下乡女青年)。每当宣判一个死刑,台上那个死刑犯就被身后两个彪形大汉摁住头颅,并往口中塞进物件,防止他们临死挣扎,呼喊反动口号。死刑犯表现各异,是一大看点。有的软瘫在地上,需要连踢带拉,才能勉强跪在台上示众。也有的竭力挣扎,头摁下去,又抬起来。说是这种人如果不封口,最可能呼喊反动口号。 

公审大会结束后,是游街示众,每辆卡车前端押四五个罪犯,缓缓从县城大街上通过。全城能出来的人几乎都出来了,没有机会来操场看公审实况的,早早在家附近大街边上找好位置等待游街的车队。对于精力充沛、兴奋莫名的年轻人,干脆随着车队前行。有聪明的带上自行车,好赶上最精彩的执行枪毙的现场。虽然是公开处决,允许围观,但枪毙现场保密。大概是怕人满为患,影响公务。一般在游街以后一小时内执行枪决。根据以往经验,城外十里地左右,有两三个最可能的行刑现场,各处都有人守株待兔。我比较笨,随着人流东赶西赶,最后好不容易来到现场,除了人头还是人头,而且过程已经结束。人们围成一圈一圈,听亲眼目睹枪决现场的人描述每一个细节。行刑之后,有穿白大褂的法医现场验尸,签署死亡报告。后来有传言,说专政机构要求向被枪毙的反革命分子家属收取子弹费。我们当时觉得理所当然,子弹虽然不值钱,但这是对反革命家属的正当惩罚。 

很多年过去,我一直怀疑,嗜血是否源于人的本性,否则如何解释行刑场上看客的兴奋和疯狂呢。当年就有这么个说法,革命群众的狂欢之日,就是阶级敌人的受难之时。 

提到嗜血,想起世界语创始人Zamenhof的《希望之歌》。这首诗歌成为全世界世界语者的《国际歌》,我曾经在我的硕士机器翻译项目中把这首歌自动翻译为英语和中文:

 (099) LA ESPERO : ESPERANTISTA HIMNO ( POEMO FAR ZAMENHOF ) . 

(100) EN LA MONDON VENIS NOVA SENTO , 
TRA LA MONDO IRAS FORTA VOKO ; 
(101) PER FLUGILOJ DE FACILA VENTO , 
NUN DE LOKO FLUGU GHI AL LOKO . 

(102) NE AL GLAVO SANGONSOIFANTA , 
GHI LA HOMAN TIRAS FAMILION ; 
(103) AL LA MOND' ETERNE MILITANTA , 
GHI PROMESAS SANKTAN HARMONION . 


(099) THE HOPE : ESPERANTIST'S HYMN ( POEM BY ZAMENHOF ) . 

(100) INTO THE WORLD CAME NEW FEELING , 
OVER THE WORLD GOES STRONG VOICE ; 
(101) BY WINGS OF EASY WIND , 
NOW FROM PLACE LET IT FLY TO PLACE . 
(102) NOT TO SWORD BLOODTHIRSTY , 
IT PULLS THE MAN FAMILY ; 
(103) TO THE WORLD EVER FIGHTING , 
IT PROMISES SACRED HARMONY . 


(099) 希望: 世界语者的颂歌 (柴门霍夫所作的诗歌)。 

(100) 新感觉来到了世界, 
有力的声音走遍世界; 
(101) 用顺风的翅膀, 
现在让它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吧。 

(102) 它不把人的家庭 
引到渴血的刀剑; 
(103) 向永远战争着的世界, 
它允诺神圣的和谐。 

记于2006年5月18日 18日

土布洋布 

我小时候,1960-1970年代,还穿“土布”衣服,“土布”是农民手工纺织的,买回家,送进染坊去染成蓝色或者黑色。 很粗糙,不结实,容易破,所以要补补丁才能穿久。当然没有花样。染坊象个大澡堂,热气熏天。染出来的布掉色得厉害,往往把其他衣服也带黑了。 

后来,60年代后期,开始有需要布票的国家供应的机织咔叽布,漂亮结实多了。由于需要布票,所以土布没有立刻退出市场。再后来,化纤制品“的确良”和尼龙开始来了。记得第一次父母给我们兄弟买的确良做衬衫,大约是1970年左右,我坚决拒绝穿,觉得这太修正主义了,那么光亮,象资产阶级少爷。我们从小觉得要学习雷锋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第一次穿尼龙袜子也觉得太奢侈,可是感觉穿上以后,特别舒服。(后来才发现不透气,有臭脚的毛病。) 

化纤制品的流行是1970年代,最大优点是结实,奶奶再也不用一年到头给全家缝补衣服鞋袜了。当时开始进口日本化肥“尿素”,农民兄弟发现化肥袋子是很好的化纤制品,就纷纷拿尿素袋子做床单和被子用,还真好使。就是袋子上的硕大的汉字“尿素”每天伴随着人进入梦乡。后来,读30年代 DuPont 发明尼龙的历史,说美国大兵当年到菲律宾等处,就以尼龙制品作为礼物在当地泡妞,极受欢迎。 

70年代末,偶然还看见有土布,但是因为洋布价格下降,文革后布票又取消了,土布就无法竞争了。 

斗转星移,时事变迁,如今在西方,纯棉、纯麻或者纯丝的手工制品开始时髦,只有资产阶级小姐少爷才穿得起,而贫苦的无产阶级只能将就使用便宜、光鲜又结实的化纤制品了。网友小闪告诉我,现在“土布”制品可贵着呢,有一种品牌的童装HANNA ANDERSSON号称用“土布”(organic cotton)把价格提上去。WHOLEFOODS里卖的衣服,一件最普通样式的麻布上衣就卖近两百刀。小闪说:俺觉得自己织的布做粗布衬衫,休闲裤,女裙绝对cool,没人跟你穿一样的。过去无奈的事情现在变成时髦了。

记于2011年10月

掐架的境界

上网的好处之一是看“老人”掐架。老人不爱掐架,一旦掐起来,锋芒里不失幽默,常令人忍俊不住。不过,有些小年轻的掐架却不敢恭维,污言秽语,没有一点技术含量,更谈不上幽默,比泼妇骂街还不如。时代变迁,天翻地覆,可是掐架的水平却不见长。也许我是九斤老夫,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很难达到我们当年掐架的“忘我”境界。生姜还是老的辣,昨天在网上看到老大哥胡言乱语,许是喝多了,忍不住上去抢白他一句,自以为他要跟我急了,没料他老兄还很服气,虚心接受我的意见,最后来一句:“看来我得自己和自己掐了”,绝啊,那是什么境界!掐架要是掐到这种境界,才不愧待围观的众兄弟姐妹们。我年轻时更绝,掐架甚至能掐到改变了性别,其忘我热忱,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我从小就特别爱抬杠,从中小学到大学,一直如此。小学阶段我是班上小不点儿,不大插得上嘴。可还是经过了大革命的战斗洗礼,特别爱到大街上听小将们大辩论,对辩论高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记得是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学农,大家住在农场,晚上在寝室爆发了一场“人是不是动物”的大争论。我因为熟读马列,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会使用工具,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性特征,等等。觉得坚持人是动物的同学,脑子被灌水了,简直是弱智。我真理在握,义正词严,没想到对手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主儿,就是死不认错。简直气坏了,于是一浪高过一浪,辩论了整整一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我已经感觉气接不上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嚷些什么,更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象坚守阵地一样,感觉一旦松懈,敌人就会乘虚而入。

第二天终于停止争论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我完全失声了,嗓子充血,疼痛难忍。同学建议我用盐水漱口,也不管用。整整一个礼拜,我成了哑巴。后来好不容易恢复发声了,谁也想不到,我竟然从男声变成了女声-不是那种悦耳动听的女声,而是比较接近迪斯尼动画片“白雪公主”里面那个老妖婆的声音。

我一辈子爱好音乐,听到高兴处,忍不住要随曲而歌, 抒发一下才痛快。很快发现,我的痛快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好,我比较自觉,自觉与卡拉OK保持距离,只是偶而在家里抒发,很感激太太和女儿,她们比较谅解,说看到你高兴就好。

如今,每当我打电话听到对方跟我说:“Yes, Madam”,我就想起我当年的年轻好胜来。

记于2008年12月11日

勤工俭学      

中学生暑假勤工俭学,当年就很时兴。开始是去集体供销社帮助卖梨子,每日一元工钱。老店员批评我太老实,说要看顾客,适当克扣才好。大体是一斤,给八两就不错了,还要看上去,秤杆高高的,让顾客高兴。这种小的坑蒙拐骗,在小本生意作为集体企业的供销社,是常态。发现大部分顾客很容易上当,只有少数较真的。露馅了,就假装不小心弄错了,陪笑脸补足摆平。这是在生活中学的第一课。回想起来,传授责令我们克扣斤两的老师傅也都是善良的人,但是做起这些事情却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样子。

后来做了两次农村粮站的“协助员”,一直做其中最没有技术的活,叫“代仓”,就是领着农民把过完磅的稻子带到指定仓库的指定位置。平时也帮忙仓库保管员倒腾仓库。粮食在仓库要定期来回倒腾,底下的翻上来,上面的翻下去,防止霉变。这个活比较累人。仓库里面空气污浊,尘土飞扬,灰雾蒙蒙的感觉。

出国以后的勤工俭学是在英国留学时候随大流,去餐馆打工,仍然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洗碗工作。周末从下午4点干到夜里一两点,工钱是15英镑,回到家散架了一般。凡是干过洗碗工的人,再也不会相信餐馆的卫生,特别是周末。有时候洗碗池子的水一个晚上不换,实在太脏了,就使劲往里面倒洗涤剂,满是泡沫,用干布一抹就光洁起来。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没有办法,脏碗象山一样涌来,根本没有换水的时间。有的餐馆有烘碗机,多了一道消毒工序,才相对比较卫生一些。

记于 2011年10月1日

喝啤酒的境界  

我一辈子有两次喝啤酒,难以忘怀,好酒啊。第一次是1989年,去德国慕尼黑开会(见《朝华午拾:欧洲之行》)。大会把我们拉到一个郊区,参加一个室外的啤酒节狂欢。此前,我几乎不沾酒,可是慕尼黑的生啤酒,口感真好,也不醉人,一下子就迷上了。也很喜欢那个场景,啤酒杯子海大,那助酒的肉食,是烤熟的或整条或半条的猪啊羊啊,别提有多大气。切割肉食的用具,跟当年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大刀似的,你端过盘子去,一刀就是两斤肉下来。微醉微醺之间,总使我联想起梁山好汉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痛快。仲夏之夜,有身着艳丽繁缛的传统民族服装的白人姑娘在身边穿来穿去,笑容可掬。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第二次喝啤酒,是前几年到北海道,也是开会。跟日本老朋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啤酒屋,就着煮毛豆之类的特色小菜,品尝扎幌啤酒。扎幌两大宝:啤酒和大毛蟹。扎幌的黑生啤,干醇爽口。两大杯啤酒下肚,醉眼迷蒙地回到旅馆。脱衣上床,感觉人直往上飘,象刚从桑那浴出来一样,全身蒸腾,呼呼地向上冒气,仿佛要把身体里面所有杂质清理尽净。不可言传的感受,好像要飞起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有朋友问:你们喝啤酒的, 倒底是怎么喝出快感的?我的回答是,岂止是快感,喝啤酒有利于世界和平。每次喝到微醉时,感觉所有人都是亲人。以微醉为度,飘飘欲仙是最佳状态,唐代大诗仙李太白大概就是在这个状态下写出他的《月下独酌》等千古名作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记于2011年10月

《朝华午拾》目录

 

发布者

立委

立委博士,问问副总裁,聚焦大模型及其应用。Netbase前首席科学家10年,期间指挥研发了18种语言的理解和应用系统,鲁棒、线速,scale up to 社会媒体大数据,语义落地到舆情挖掘产品,成为美国NLP工业落地的领跑者。Cymfony前研发副总八年,曾荣获第一届问答系统第一名(TREC-8 QA Track),并赢得17个小企业创新研究的信息抽取项目(PI for 17 SBI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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