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导师许竞斌先生从医50周年纪念增刊资料

【立委按】中国骨科的泰斗级许老医生竟斌先生是老爸的骨科导师。许老先生生前,老爸协同其他许老弟子,举办了“许竟斌从医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出了专辑,《皖南医学》增刊。相关资料摘要汇编如下,纪念这位德高望重的专家长者。

 

皖南医学院学报1994年第 13 卷增刊

1973 骨训班师生合影(后两排九大金刚”,中排最右是李名杰)
前排三位老师,左是地区医院袁思忠(班主任),许老居中,其右是弋矶山医院张戡主任

前言

老骥伏枥 白衣楷模
——祝贺我国著名的骨科专家许竞斌教授从医五十周年

为适应当前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促进学术交流,加强本区域与全国各地骨科同道的友好交往,中华医学会芜湖分会主持召开了这次学术研讨会。大会针对目前骨科临床中普遍存在较为突出的问题,如创伤与骨折; 内固定与骨不连; 股骨颈骨折; 显微外科; 椎管病变; 颈椎病等,有重点地进行专题研讨并将一些具有临床先进性、实用性的论文选登在本期皖南医学院学报增刊。

在这春风吹绿江南岸,骨科同道聚皖南的美好时光,也正值我国骨科前辈著名骨科专家许竞斌教授从医五十周年。他数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用精湛的技术诊治很多患者,并解除其痛苦,他为党和人民培养造就一大批临床骨科的技术人才,借此机会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学术性庆祝活动是颇有意义的。

许竞斌一九一九年生于江西九江。1944年毕业于湖南国立湘雅医学院。1948年任前中央医院骨料、外科主治医师; 1951年任志愿军抗美援朝手术队长: 1953年至今任解放军南京81医院骨科主任。五十年代初期在军区和江苏省首先开展腰椎间盘脱出摘除术,骨与关节结核的病灶清除术; 六十年代采用大量自来水对严重的开放性创口进行压液冲洗,使创口的感染率下降到千分之四。首先于国内文献报告了人工股骨头的置换术,枕骨颈椎融合术。八十年代创制骨不连治疗仪,治疗骨不连患者数百例,目前这种不需要手术治疗骨不连的方法已被全国各地医院广为应用,1986年应邀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纽约骨科中心,新泽西洲电生物研究所讲学,为祖国赢得荣誉。

近年来他通过临床实践,对很多手术器械,内固定材料进行了革新设计,如治疗股骨颈骨折的加压母子钉,骨外穿钉骨外固定支架,使这类患者能早期下床恢复功能,避免由于长期卧床而出现的各种并发症。
五十年来他从军内到地方,从城市到农村,从军营到厂矿,在手术台旁,无影灯下,用锐利的手术刀冲向病魔,杀向死神,单腰椎间盘脱出摘除手术就成功地完成了三千多例。他的高尚医德,精湛的技术,无私的幸献,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

他教学严谨,诲人不倦,除完成临床的正常带教外,培养出有骨科专业造诣出类拔萃的......

(纪念增刊论文片段节选:)

............
疗效评定: 优 —— 骨折愈合,骨折部位的关节功能恢复正常,无晚期并发症; 良 —— 骨折愈合骨折部位的关节功能范围减少在20度以内,无晚期并发症,或虽有晚期并发症,但以补救处理后达到优良标准; 差 —— 骨折愈合,骨折部位的关节功能减少在20度以上,或并发伤造成终身残疾。本组110例多发骨折的治疗结果是优80例(72.7%); 良7例(6.4%); 差11例10(10%); 死亡 12例 (10.9%)。 

体会

1 快速、全面的检查,早日作出准确的诊断及正确的处理是多发性骨折合并创伤性休克治疗成功的关键; 而休克抢救的成功率与入院前有无正确的处理及来诊时间成正比。有效的抢救应该从受伤现场开始,伤后数分钟~数小时是抢救成功与否的关键,本组抢救成活者多数系入院前处理较好,或来就诊较早,死亡病例中除5例脑干损伤及3例脾破裂外,其余4例均因就诊晚而延误了抢救时机。如一例伤后低血压未处理,至伤后48小时转来本院时血压已测不到,并呈进行性呼吸困难,于次日死于呼吸窘迫综合症,说明现场急救的重要性,尤其基层医护人员技术素质、转运设备及城镇的应急能力都是急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2 多发性骨折合并创伤性休克,病情往往严重而复杂,诊断、治疗都有其特殊性,在伤情允许时,要准确收集病史,进行重点、全面的检查,特别要注意发现那些足以危及生命的隐蔽伤,不能只靠血压来确定有无休克,要根据伤情、病人的全身情况而考虑。对生命监护记录做必要而快速的化验检查血气分析,及时迅速的输液、输血、给氧,尽快缩短休克期。对危及生命的严重并发伤要果断处理,不能观察等待。本组有30例是在纠正休克的同时处理骨折,25例伴有一般并发症或开放伤口者在血压基本平稳时施行了手术,40处骨折进行了固定。对10例危及生命的并发伤,当收缩压在8. 0kpa时就做了手术处理,其中7例挽救了生命。

3 迅速 及时的补充血容量,缩短休克期,是抢救性失血性休克成功与否的关键。由于失血过多,低血压时间长,若不及时补充血容量,组织细胞长时间灌注不足,可发展转化为弥漫性血管内凝血 (DIC),本组就有9例经积极治原发伤,足量输血,特别是输大量新鲜血,既补充了血容量,又补充了大量凝血因子。再适量给予肝素、低分子石旋糖酐,并注意及时调整水电解质平衡,均挽救了生命。

4 多发性骨折合并创伤性休克的骨折处理,以避免或减少死亡率为准则,应把骨折的早期处理作为抗休克的重要手段之一。对长管状骨骨折可做坚强的内固定,对部分开放性骨折,只要条件允许,可在彻底清创的基础上,一期手术内固定。这样把复杂变成简单骨折、变开放骨折为闭合骨折、有利于抢救,也有利于关节早期活动及全身财政部的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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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园地:李名杰四类手术例案(6例)

【立委按】医学教育园地选择普外临床高难代表性病例,呈现手术记录。1,扩大全胃切除术,2,甲状腺癌仿根治手术,3,十二指肠破裂仿Berne手术,4,肝左外叶切除、肝内取石、肝胆管盆式内引流术,5,急性胰腺炎病灶清除引流术,6,直肠癌根治术。

 

一、芜湖长航医院手术记录 例1

姓名: 姚某某 性别:女 年龄:74 科别:外
床号:34 住院号:19052 手术日期: 95,4,21
手术前诊断: 胃贲门癌食道侵犯
手术后诊断: 胃底贲门、食道癌, 期。
手术名称: 全胃切除+脾切除,食道空肠吻合 (Schlatter's术式)。
手术时间: 开始于9Am,完毕于4Pm  输血量1200ml
手术医师: 李名杰
助手1: 仰宗华  助手2 吴茂旺  手术护士:钱蔚林
麻醉名称: 连续硬脊膜外阻滞   麻醉者: 陈其斌、王益森
手术后标本肉眼检查所见: 原发癌灶位于贲门附近小弯后壁累及贲门食道下端1cm侵犯全层。
送出检查病理标本名称: 全胃、食道远端、脾。

手术经过:

仰卧、胸腹部消毒铺巾,剑脐间纵切口长25cm,咬除剑突。逐层开腹,切口隔离。

腹腔无腹水,肝无占位灶,胰脾与病灶粘连少许,肿块位于胃底后壁小弯处,侵及浆膜层,大小为10x7x5cm,与肝尚有间隙,盆底及腹腔他处未见转移灶。拟行全胃切除,脾切除,双管空肠结肠前与食道作侧端吻合,加空肠输入出袢间Bauwn短路术。

游离胃周,腔动脉根部切断胃左动脉起始部。切除大小网膜、横结肠系膜前层,幽门下3cm断离十二指肠,封闭其残端。从胰包膜下,分离胰胃粘连,切除脾脏。贲门周围肿块外正常组织间隙作锐性断离。切开食道裂孔处腹膜反折,断离左右迷走神经干,钝性分离食道,拖下7cm。至此,全胃已游离。癌灶予包裹搁置牵引。至此,清除了(1) (2) (3) (4) (5) (6) (7) (10)(11) (15) 组淋巴结,根2手术。

空肠近侧20cm处经结肠前上提与食道在贲门上5cm处作侧端吻合,后壁5针浆肌层间断缝合固定,切开空肠对系膜缘3cm,作与食道后壁全层间断缝合,于贲门上4cm处断食道,全胃+脾送出术野,继而作前壁全层缝合一周,食道炎症脆弱,极易撕脱,仔细减张缝合,二层缝合将吻合口套入空肠少许,无泄漏。再将吻合口稍远处空肠缝于食道裂孔附近隔肌上以减张,略加修补食道裂孔以防内疝,未致缩窄。

吻合口下7cm作双袢空肠间Braun短路吻合8cm,并将胃管置入近端空肠,以利术后吸引减压。

彻底冲洗腹腔,仔细检查创野,无出血及渗漏。代胃之肠袢无扭转压迫,蒸馏水浸泡腹腔灭瘤,拭净腹腔后隔下置双套管戳创引出固定。常规依次关腹。 手术经过平顺,失血400ml. 安返病房。

手术结论: 晚期胃底贲门癌累及胃外胰脾及食道远端,食道炎症脆弱,虽作全胃、食道远侧、脾切除,并清除大小网膜,横结肠系膜前叶,清除范围达第二站淋巴结,虽然达到根2手术,但近远期预后仍不乐观。

术者、记录 李名杰

95,4,21

 

注:

1 术后病理 (952343) 报告为贲门小弯侧差分化腺癌,部分为粘液腺癌,病灶10x7cm累及食道贲门、胃底、胃体并穿透全层,小弯处7枚淋巴结,6枚转移癌,大弯5枚淋巴结均无转移癌。脾脏局灶性轻度急性炎。

2 至今半年存活,体质较瘦弱。

 

二、芜湖长航医院手术记录单 例2

姓名:高某某 姓别:女 年龄:47 科别:外
床号:34 住院号:18639 手术日期:94,8,30
手术前诊断: 右侧甲状腺转移癌
手术后诊断: 右侧甲状腺转移性滤泡状腺癌
手术名称: 右侧改良式颈淋巴结清扫术+峡部切除、左甲状腺大部切除术
手术时间: 开始于9Am 完毕于2Pm  输血量400ml
麻醉名称: 颈丛阻滞  麻醉者: 陈其斌
手术医师:李名杰
助手1: 仰宗华  助手2: 史良会  手术护士: 高清洁

手术后标本肉眼检查所见: 切除之肿块剖检为典型肿大之淋巴结。术中淋巴结快速切片病理报告 (市二院病理号944346): 转移性甲状腺癌、滤泡状腺癌,不排除乳头状腺癌可能。送出检查病理标本名称: 右颈浅深淋巴结计9枚,甲状腺。

手术经过:

1 颈丛麻醉下患者仰卧,头颈部过伸偏左。常规皮肤灭菌、铺巾,右侧颈前区作一“入”形切口,始于右乳突下止于胸骨上2cm左延至左胸锁乳突肌外缘,长18cm,另向右延伸切口达右锁骨上凹,切除原手术疤痕,潜行剥离诸皮瓣达右斜方肌外缘,左胸锁乳突肌外缘,上至下颔下缘,下抵胸骨切迹。

2 切开颈阔肌,从颈中线分离两侧颈前肌群并予横断,显露诸肿块及甲状腺。右甲状腺叶未见残留遗迹,右颈总动脉、迷走神经、颈内静脉被肿块推向浅层,9枚可见之大小不等之淋巴结分别位于右颈下三角区,右胸锁乳突肌区、右锁骨上窝及颈前三角区内,其中最大者为直径5cm,小的为1cm左右,质硬,表面光滑,粘连不致密。气管左移,但与肿块不关联,左甲状腺叶略大,无明显结节可扪及。

3 从右胸锁乳突肌中下1/3分处横断该肌,以改善显露,在一串包块的上极浅处先切取一枚淋巴结直径2cm送快速切片,病理报告为甲癌转移灶,滤泡状腺癌,遂行改良式右颈淋巴清扫术,术中共切除肉眼所见有9枚大小淋巴结,仔细保护颈总A、颈内V,迷走神经、右付神经等未受损伤。

4 继续解剖甲状腺,切除其峡部及左甲状腺叶大部,保留其后内侧腺体指头大小。缝合残余甲状腺。

5 冲洗创腔,完善止血,置皮管一根另戳创引出,缝合颈前肌群及断离之右胸锁乳突肌,分层间断缝合创口。

6 术中麻醉满意,解剖清晰,无重要血管神经损伤,出血少,无声嘶哑及呛咳发生,安返病房。

7 虽为高分化腺癌,但已发生颈淋巴结转移再手术,惜根治过晚,远期预后难以乐观。

术者、记录 李名杰
94,8,9

注:

1 术后于 94/9/2 常规切片病理报告 (市二院病检号 944355):
(1) 甲状腺乳头状一滤泡型腺癌。(2) “正常”甲状腺组织内有小灶性转移及 (3) 多数淋巴结转移。

2 术后随访至今已一年余,患者无复发征象,无症状。

 

三、芜湖长航医院手术记录单 例3

姓名: 李某某 性别:男 年龄:29 科别:外
床号: 22 住院号: 18158
手术日期: 93,10,7
手术前诊断: 十二指肠破裂、腹膜炎
手术后诊断: 十二指肠降部腹膜后损伤、腹膜炎
手术名称: 仿Berne术式 (肠修补、胆总管外引流、胃窦切除、胃空肠吻合,十二指肠造瘘术,腹腔引流)
手术时间: 开始于7Pm,完毕于11Pm, 输血量: 400ml
手术医师: 李名杰
助手1: 沈亚平 助手2: 吴茂旺 手术护士:钱蔚林
麻醉名称: 持续硬脊膜外阻滞 麻醉者: 陈其斌

手术经过:

仰卧位,腹部常规消毒铺单,取右经腹直肌纵切口长18cm,皮下止血,披皮巾,依次开腹。

腹腔少量淡绿色液体约100ml。胃及十二指肠球部正常,肝色泽质地正常光滑无结节,脾大略硬约500gm。网膜孔聚积少量胆汁样液体,肝十二指肠韧带区及十二指肠降部到右肾周围后腹膜大片水肿、增厚绿染,作Kocher切口,游离十二指降部,该处腹膜后大片疏松组织坏死,充斥胆汁样液体,清理后查出十二指肠降部右后侧破裂1.5cm粘膜外翻,继续寻找其他腹腔后器官未见损伤。

作尼总管切开减压,探及乳头部,直视下确定损伤部位于乳头前上1.5cm,在胆道探子指引下,修剪破裂肠管,予以仔细修补,双层缝合,网膜复盖,无张力,修补满意,未累及胆总管开口。

胆总管冲洗,证实修补处无泄漏,置T管外引流,修补胆总管加压冲洗无漏。

胃窦切除,十二指球造瘘减压,胃空肠结肠前吻合,顺蠕动吻合口4.5cm。

按此,除胃迷走神经未切断外,均符合Berne术式,使损伤处十二指肠憩室化,以利修补成功。

再次全面清洗腹腔,于文氏孔及盆底各置管引流,连同十二指肠造瘘管、T管分别戳创引出腹外并予固定。

依层关腹,术毕。手术经过平顺,术中无意外出血及副损伤。

手术结论: 十二指肠降部腹膜后损伤、广泛炎症水肿,伤后28小时方手术,病情危重,但修补处作了较彻底的憩室化处理,可望愈合。

 

术者、记录 李名杰
93,10,7

 

注: 术后未出现并发症、恢复顺利,住院34天康复出院,术后随访二年,正常生活、工作,术后无需就诊。

 

四、芜湖长航医院手术记录单 例4

姓名: 水某某 性别:男 年龄:46 科别:外
床号:10 住院号:16502
手术日期: 91年4月18日 手术前诊断: 肝胆管结石症  手术后诊断: 肝胆管结石症
手术名称: 肝左外叶大部切除+肝胆管取石+残余胆囊切除+肝管空肠盆式内引流术
手术时间: 开始于2Pm,完毕于8.40Pm,输血量1200ml
手术医师: 李名杰
助手1: 仰宗华 助手2:史良会 护士: 高洁清
麻醉名称: 静脉复合插管全麻  麻醉者: 陈其斌

手术后标本肉眼检查所见: 左肝内结石,肝总管、胆总管、残余胆囊结石

送出检查病理标本名称: 左肝外叶

手术经过:

硬脊膜外麻醉无效改行静脉复合气管插管全麻。仰卧位,胸腹部常规碘酊、酒精消毒,铺消毒单三层。择右上腹肋像下弧形切口,始干剑突左旁,终于右11肋尖抵右前腋线,长30cm,切除原手术疤痕,皮下止血,披皮巾,逐层进腹,腹内广泛粘连,分离后,将腹膜切缘缝于皮巾以隔离切口。

沿肝缘钝性、锐性分离粘连,显露胆总管,见其扩张达 2.5cm,扪及多处结石,原手术残余胆囊,直径2.0cm,内含结石。左肝管横部扪及结石。肝色泽正常,质软,无占位病变,无纤维萎缩。胃肠胰脾正常。决定行肝胆管切开取石,肝左外叶部分切除,残余胆囊切除,肝管整形盆式肝肠内引流术。

高位切开总肝管,取石并由此探查胆道,胆总管、肝内 I、Ⅱ级肝管均充斥结石,左肝管尚有狭窄环,其深部结石不易取出,乃就此搁置,转而作左外叶肝切除。

切断肝园韧带、 镰状韧带,左冠状韧带,左右三角韧带,使肝下降松动。于肝二门之左1.5cm处贯穿缝扎一针以预扎肝左静脉。转而阻断肝蒂 (25分钟) 切除左外叶大部,以显露左肝管横部移行部为度,其断面脉管分别钳夹结扎止血,松开肝蒂止血带,开放左肝管横部,取出其内胆色素性结石3克。

切开肝门Glisson氏鞘,沿肝门板向上分离出肝管一级分支,在肝管汇合区取出结石4-5克,并于左肝管断面会师冲洗取净肝内结石。继而切除“小胆囊”,疏通远端胆总管全程,Oddis括约可通过9号探子,缝合修补胆囊管无漏。

将肝总管连同左右一级肝管全部展开,边缝扎边牵引,直视显露肝内诸二级肝管开口,清除其内结石并扩张狭窄,双氧水冲洗。

修整肝管盆缘,盆径4.5cm。

空肠起始下15cm切断,剪裁其肠系腹血管弓,使远断肠管上提至盆缘无张力,与盆口作一层粘膜对粘膜全层缝合,针距3mm,间新缝合一圈,检查、挤压无泄漏,吻合口周边再以桨膜复盖加固,复在吻合口稍远侧肠端与肝床悬吊数针以减张力。上提之肠管由结肠前途径,未致压迫。

复查肝断面,热盐水纱布敷压止血,待无出血渗血后,任其敞开未加复盖,以期术后少量渗液利于腹膜吸收。

输胆肠袢远侧40cm处与空肠近端断面作侧端吻合,内全层间断缝合,外加固缝合,并作同步缝合5cm,使其呈y形,以抗返流。

彻底清除手术野,拭净,检查两吻合口满意,无扭曲及压迫,肝下置双套管,右腹戳创引出腹外,并于固定缝合一针。

常规依层关腹,术毕敷料复盖伤口,术中平顺,麻醉满意,送返病房。

手术结论:

1 肝内胆石已取净,残余胆囊切除,胆总管远端通过9号探子无狭窄。

2 肝左外叶部分切除,消除左肝管结石及狭窄。其断面止血完善。

3 肝总管与左右一级肝管共修整成“盆”,盆径4.5cm,诸二级肝管均已扩张,取石冲洗。

4 肝管肠盆式吻合,口径达4.0cm,抗返流。

5 两吻合口缝合有序,无漏、无张力、无扭曲及压迫。

 

术者、记录 李名杰
1991,4,19

注: 术后B超复查及随访4年无残石及复发。

 

五、芜湖长航医院手术记录单 例5

姓名:汤某某 性名:男 年龄:60 科别:外
床号:38 住院号:15539
手术日期: 89年11月20日
手术前诊断: 急性重症胰腺炎、腹膜炎、胆囊结石症
手术后诊断: 胰腺病灶清除、胰床引流,胆囊切除,胆总管T管外引流,腹腔引流
手术时间: 开始于9Pm,完毕于21,1.30/Am 输血量
400ml
手术医师: 李名杰
助手1:黄宏诚  助手2:史良会 手术护士: 高清洁
麻醉名称: 连续硬脊膜外阻滞  麻醉者: 王益森

手术后标本肉眼所见: 胰腺弥漫性水肿出血、局灶性坏死、腹腔大量血性渗出液、广泛皂化斑、胆囊结石水肿充血。送出检查病理标本名称: 胰腺、网膜、胆囊。

手术经过:

硬脊膜外麻醉有效。取仰卧位,腹部常规碘酊洒精消毒,铺无菌单三层。择右腹直肌纵切口长20cm,上抵剑突,下达脐下3cm,皮下止血,披皮巾,逐层开腹。

腹腔大量血性混浊液体涌出,量约2000ml,吸引之。腹腔广泛水肿充血、出血及遍布皂化斑,大网膜炎性团块状,全胰腺高度水肿伴出血坏死,小网膜腔积液500ml,胆囊充血水肿,其内结石多枚,最大一枚3.5cm及众多不成形胆泥,胆总管及肝内未扪及结石。肝质地色泽正常,脾正常,阑尾正常。

作胰包膜上下缘切开减压引流,清除少量坏死胰灶,再行Kocher切开松动胰头。胆囊切除,胆总管切开,其内径
0.8cm,未见结石及蛔虫等,下端可通过8号探子,置T管外引流。团块网膜部分切除,敞开小网腹腔,以利引流。

反复彻底冲洗腹腔、拭净。盆底Douglas窝双套管、胰床后下及网膜孔各置单管引流,连同T管分别戳创引出腹外并予以固定。

术中血压波动较大,麻醉深浅不定,手术进行颇为艰难,但无意外损伤、出血,术中补液3000ml、全血400ml,5% S.B. 500ml。

清点纱布器械无误,按层关腹,术毕安返病房。

手术结论:

1 急性重症胰腺炎,病性重,死亡率高,预后莫测。

2 手术已充分松动胰床、减压引流,胆总管减压引流,对抑转病情有利; 然胰腺有继续坏死可能。

3 胆囊已切除,消除了并存胆囊病灶。

术者、记录 李名杰
1989,11,21

注: 术后14天并发应激性溃疡大出血、休克,抢救脱险,未作二次手术。痊愈出院。随访6年,无复发。

 

六、芜湖长航医院手术记录单 例6

姓名: 某某某 性别:女 年龄:44 科别:外
床号: 38  住院号: 13533 
手术日期: 1987,4,2
手术前诊断: 直肠腺癌
手术后诊断: 直肠腺癌DukesB1期
手术名称: 直肠前切除术 (Dixon术式)
手术时间: 开始于 9Am   完毕于 1.30Pm  输血量 800ml
手术医师: 李名杰
助手1:  蔡亚伦  助手2: 沈亚平  手术护士: 高洁清
麻醉名称: 持续硬脊膜外阻滞   麻醉者: 陈其斌

手术后标本肉眼检查所见: 菜花样癌块6cm,侵犯肠管一圈,累及肠壁全层。

送出检查病理标本名称: 直肠癌肿连同其上25cm、其下5cm肠管,肠系膜下动脉根部淋巴结。

手术经过:

仰卧,头向低15,臀部抬高体位。会阴消毒,预置导尿管开放于床边挂并内。

腹部常规消毒,铺单三层,择经左腹直肌纵切口长25cm,脐上二指至耻骨上缘,皮下止血,披皮巾,逐层开腹。切口全层予以隔离。

无腹水,腹膜无结节,肝正常,无转移灶,胃胰脾无异,肠系膜下动脉根部及主动脉旁无肿大之淋巴结,全结肠无病变,腹内无粘连,小肠系膜多发黄豆大淋巴结。腹膜反折上1cm直乙交界处肿块6cm侵及该段肠管一圈及全层,但未梗阻,结肠空虚。

决定作直肠前切除术,Dixon术式。阻断癌肿上、下肠腔,病灶部肠内注入 5-Fu 500mg。作肠系膜下动脉根部淋巴结活切。结扎切断左结肠动脉降支,保留其与升支边缘动脉网,病灶上10cm结肠血动良好。

左侧腹膜后解剖,直视左输尿管全程,离断乙状肠系膜,远离病灶外3cm切开腹膜反折,游离达肿块下7cm直肠。

盆腔内生殖器无病复,子宫略大 (经后期),附件(一),与癌肿无关联,术终时应求顺予扎管绝育 (各缝扎一针)。

切除病灶上25cm及下5cm之乙直肠,消毒后作对端吻合,两层间断缝合,无泄漏,血运良好,无张力。

分别以蒸馏水、0.1%新吉尔灭、5-Fu 500mg 及生理盐水浸泡、清洗腹、盆腔、仔细止血。

修复后腹膜及重建盆底、将吻合口置于腹膜外,其附近置双套管负压引流戳创引出。腹腔Douglas后窝烟卷引流。

清点纱布器械无误,分层关腹,术中失血少,经过平顺,术毕,安返房。

手术结论: 直肠上端腺癌,分化较好,虽已犯及肠管一周及全层,病期较长,但未查及肠外转移,作标准 Dixon 根治术,预后可能较好。

吻合处无张,血运好,缝合满意,并发漏可能较小。术中已按无菌,无瘤原则处理,医源性种植播散可能极少。术后宜辅以化疗,以增强疗效。

术者、记录李名杰

87,4,2

注: 术后恢复良好,无并发症,住院26天,康复出院。
随访8年无复发,无症状,生活质量为常人。直肠指检: 吻合处粘膜柔软,肠腔宽畅。

 

 

 

【李名杰医学生涯资料汇编(电子版)】

 

 

 

李名杰:胃十二指肠急性穿孔的手术治疗

中国普通外科杂志第6卷增刊1997年12月
Vol. 6 Suppl Dec 1997, Chinese Journal of General Surgery

摘要 本文手术治疗的胃十二指肠急性穿孔76例,分别为消化性溃疡穿孔60例,胃癌等穿礼10例,创伤性十二指肠破裂6例。作胃切除 37 例,穿孔修补 39 例。从临床效果看,以胃切除为优,而穿孔修补则有术后并发出血、再穿孔等。本组死亡5例。讨论指出:力争作胃切除,兼收急救和根治疾病之效,即使是恶性疾病的姑息性胃切除亦可减轻症状和提高生存质量;穿孔修补只是不得已而施之,但可抢救生命,然其弊端甚多;创伤性十二指肠破裂修补后强调应作Berne式憩室化处理。


关键词  胃十二指肠急性穿孔 胃切除术 

胃十二指肠溃疡病,随着现代治疗药物的进展,内科疗效大有提高,需要外科手术的较早前有明显下降 [1],也因此,以致一部分顽固溃疡或隐性溃疡迟至急性穿孔方迫使患者就诊于外科; 晚近内窥镜的发展和普及, 胃癌的发病率逐年增高,但仍有不少中晚期病人贻误至穿孔首诊; 加之交通事故的上升,胃十二指肠创伤性穿孔也屡有所见,如何恰当地处理这类患者,便成为一个颇具临床意义的课题。作者近20年来手术治疗上述三类急性穿孔76例,报道如下。

1 临床资料

男性69例,女7例。年龄14~73岁,平均42岁。十二指肠溃疡穿孔32例, 平均年龄35岁; 胃溃疡穿孔28例,平均年龄54岁; 胃癌穿孔9例,平均58岁; 胃恶性淋巴瘤1例, 73岁; 十二指肠外伤破裂6例,平均34岁。全组病例合并出血7例、休克15例; 外伤穿孔6例中伴有其他内脏伤 3例。伴存病中: 高血压 12例、冠心病8例、糖尿病6例、肺结核4例。穿孔12小时内手术的18例中, 行胃切除手术13 例、穿孔修补5例,穿孔13~24 小时手术的30 例中,行胃切除12例、穿孔修补18例,穿孔24 小时以上手术的28例 (含创伤6例) 中,行胃切 除 12例。

2 结果

胃切除:37例,均为 Billroth - I 式,无近期死亡者。恶性疾病胃切除10例中,姑息性切除7例,生存期6~14个月; 根治性切除3例,生存2-5年,其中1例73岁胃恶性淋巴瘤急性穿孔作根治性胃切除术后随访5年仍健在,且无复发症状。消化性溃疡穿孔作胃切除者23例,只1例胰源性溃疡历经3次手术直至全胃切除方愈外,全部获得治愈,随访8~10年,除2例有碱性返流性胃炎而症状轻微外,基本健康。十二指肠外伤修补后附加胃窦切除与胃肠转流等Berne [2] 术式者4例均恢复顺利。

穿孔修补: 39例中2例于术后4天再穿孔或漏而死亡,另2例于术后2、5天并发出血,死亡1例; 十二指肠外伤单纯修补2例,均死亡。34例生存者中,术后2年、5年溃疡活动再穿孔各1例,以及因有症状再作胃切除7例。

3 讨论

胃十二指肠急性穿孔,无论其原本的病因病理及病程如何,共同面临的紧迫问题是空腔脏器内容物外溢所致急性腹膜炎及其一系列病理生理改变,而急需处理。

3.1 对非手术疗法的评价

对那些穿孔小很快被粘堵、症状和体征轻微、全身扰乱不著、或加之年迈、伴存病等高危因素存在,可考虑非手术治疗,然而多数外科医师很难承担此风险: (1)有一种被动、消极的负面心理,并需严谨连续观察和监测,中转手术的尺度较难把握,而且可能为延迟手术而付出代价; (2)定性定位定量诊断难以明确,一般认为十二指肠溃疡穿孔有自行闭合的可能性,若为胃溃疡穿孔则保守治疗效果差;(3)胃癌穿孔则需手术进一步处理;(4)原本疾病待急性期后还得系统的检查和治疗,其中至少有半数以上最终需手术,而且再穿孔率为8.5%;(5)遗有腹腔脓肿、粘连等。基于此,多数外科医师倾向于手术治疗。

当然,这得要承担围手术期的麻醉、手术创伤、血液动力学变化等风险。然而,开腹后可以较为准确的了解病变性质、病理程度、腹内感染状况及穿孔部位、大小,因而术式选择针对性较强,较为主动。加之,当今手术技术的进步,监护措施的臻善,抗生素的进展,手术效果颇令人鼓舞。

3.2 胃大部分切除或根治性胃切除术

只要条件允许,此举应列为首选,对溃疡病穿孔的疗效优良率达90%-95%,手术死亡率在1%以下,可达标本兼治。对胃癌穿孔也可作适当处理。十二指肠创伤修补后憩室化也要求胃肠改道而切胃。本组施行胃切除术37例,除胃癌已届晚期无法根治切除远期效果较差外,均获近远期良好效果。手术距穿孔时间不应作为选择术式的单一依据,而要视病灶部位水肿炎及腹腔感染等情况来选择,切胃时切除了病灶,可在健康的组织上进行吻合。本组4例48小时后作此手术,术后恢复顺利。

当然, 缝合技术及围手术期的综合处理亦为重要因素。

3.3 穿孔修补

自1892年 Von Heusner 和1896年Bennett首创本术式100年以来 [3],到目前为止,在抢救生命方面, 仍具临床价值。它具有手术简单、创伤小、安全等特点, 对高危病人,是不可废除的术式之一。然而该术式存在不少问题,除术后近期出血、漏之外,而且其中50%~70%病人最终还需再次手术切胃或症状复发需要治疗,Illing-worth [3] 报告缝合穿孔后症状复发者:一年内有40%、5年70%。史煌 [4] 报告141例远期随访结果,随访中发生出血者占20%、幽门狭窄9.2%,再穿孔4.7%。本组5例死亡均为该术式。且胃癌穿孔修补仅暂得到救治,本质上并未抑转其病程,多于术后一年左右死于癌症。作者认为本术式应严格限制在以下情况: ① 重症腹膜炎伴休克; ② 穿孔水肿范围广泛, 预计会妨碍切胃后吻合口愈合; ③ 癌肿失去姑息切除时机; ④ 伴存其他严重疾患或年迈体弱,任何扩大手术创伤都会增高死亡率。

该术式技术上需注意三点: ① 不得内翻缝合过多, 尤其在幽门及十二指肠,以防医源性狭窄; ② 有效修补以防再漏, 第一层松松靠拢,第二层浆肌层遮贴, 再辅以带血供之网膜覆盖; ③ 十二指肠创伤性破裂,若修补困难,可用附近脏器如胃、肠、胆囊等或以带血供之补片粘贴缝合封闭,但必须另加彻底转流憩室化 [5]。

 

参考文献

[1] 沈洪薰,消化性溃疡外科现状与进展:交通医学1991, 5(1): 26~

[2] Berne CT. Duodenal diverticularization for duodenal and pancreatic injury.  Am J Surg. 1974, 127:503~

[3] Rondney Maingot,腹部外科手术学。上海: 科技出版社,1965,244-247.

[4] 史煌. 单纯修补术治疗急性胃十二指肠溃疡穿孔,中华外科杂志,1964, 12:646.

[5] 江凯, 潘幼兰,李名杰.  闭合性十二指肠腹膜后损伤诊治分析。芜湖医药,1997,3(2): 9~

作者单位: 241000安徽省芜湖长航医院外科
(收稿:1995-06-05 修回:1997-10-21)

               原载“中国普通外科杂志” 1997;6:22-23

 

【李名杰从医67年论文专辑(电子版)】

 

汉阳一江水 立委  汇编

 

 

李名杰:医学论文集影印版 
按:老爸李名杰行医一甲子余,特汇编专辑作为纪念。论文发表,是医疗实践的心得和理论升华,其成绩被业界认可,并且具备一定的传承价值,文风严谨,格式规范。除主场外科、骨科、妇产科外,亦涉及中西医结合,挖掘祖国医学遗产,抛砖引玉。附录中出具典型病例《手术记录》,详述其手术程序及术中的应变措施,使术式规范并且具有一定的个性化。 《教育园地》摘取了具有经典意义的临床课题及其实践经验,以及笔者汇编的医学培训教材,为后学者开辟入门之路,是学院教科书难以囊括的补充!

 

目     录

李名杰:医学论文集:目录 

永不知倦的老爸(代序)

医学论文集:代序影印版 

壹  论文篇

外科

一、肝左外叶规则性切除治疗肝内结石

李名杰:外科论文1 影印版 

二、PEUTZ氏症候群

李名杰:外科论文2 影印版 

三、肝外伤救治中的几个问题

李名杰:外科论文3 影印版 

四、胃十二指肠急性穿孔的手术治疗

李名杰:外科论文4 影印版 

五、闭合性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诊治体会

李名杰:外科论文5-7 影印版 

六、

七、

八、

李名杰:外科论文8 影印版 

九、胆道手术中几个特殊问题的诊治体会

李名杰:外科论文9-13 影印版  

十、闭合性十二指肠腹膜后损伤诊治分析

十一、胃恶性淋巴瘤亚急性穿孔腹膜炎误诊一例

十二、成人腹膜后畸胎瘤感染并发慢性脓瘘1例

十三、胃内打火机异物一例

十四、先天性脐膨出一期修补成功一例

李名杰:外科论文14 影印版  

十五、以缝线为核心的总胆管复发结石6例报告

李名杰:外科论文15-16 影印版 

十六、膀胱内塑料管异物一例

十七、腹部创伤

李名杰:外科论文17  影印版 

十八、腹壁皮下异位胰腺一例报告

李名杰:外科论文18-19 影印版 

十九、全胰切除的临床经验

二十、包皮环切术的几点改进

李名杰:外科论文20-21 影印版 

二十一、 一种全新微创包皮环切术的临床观察

骨科

一、脊椎结核的一次手术治疗

李名杰:骨科论文1 影印版 

二、椎弓结核并发截瘫手术一例报告
三、外科截瘫14例手术分析
四、软脊膜下脂肪瘤并发高位截瘫
五、
六、足内翻扭伤致第五跖骨基底部骨折30例
七、在基层公社卫生院开展椎间盘摘除手术的体会

外一篇:骨科导师许竞斌先生从医50周年纪念增刊资料

妇产科

一、宫内妊娠流产合并输卵管妊娠破裂一例报告
二、利凡诺 (Rivanol) 羊膜腔注射引产术

外二篇:
潘耀桂、李名杰:腹膜外剖腹产术
潘耀桂:阴道内滴虫和霉菌感染的防治

 

外三篇:
李扬缜 蔡圣朝:桑榆虽晚,终存报国之情 –周楣声对针灸事业的贡献
李杨镇:从马王堆古墓出土医学著作看预防医学的科学造诣
李杨缜:灸药并治类风湿性关节炎临床体会

贰 教育篇

一、手术例案

四级手术例案(6例)

二、学术主持

《胆道疾病及大网膜在外科临床的应用》学习班

三、汇编教材

一、现代外科输血新概念
二、肝外胆管损伤
三、甲状腺癌的手术治疗
四、脾切除指征及脾切除术后对机体的影响
五、胰头癌和壶腹部癌的治疗要点
六、贲门癌的治疗要点
七、胃大部切除术术后复发性溃疡的治疗
八、结肠癌根治术治疗要点

四、讲座手稿

医学讲稿提要(5则)

叁  医学生涯回顾

一、业务自传和工作报告
二、
三、我的外科生涯—-院外集锦

四、《朝华午拾:爸爸的行医生涯》

老爸的故事(代后记)

后记 老爸,一生行医,妙手仁心。拯救无数生命,解除患者伤痛,受益者众,为之称颂和感恩!本书记录了他风釆的人生,虽挂一漏万,还是留下了许多珍贵的从医经验和理论总结,是为不朽的丰碑!更可贵的是医徳医风,以及追求无限,孜孜不倦的精神。如今,老爸年近九十,仍然勤耕细作,尽职尽责,从不言止,为我们树立了不可超越的人生榜样。敬祝老爸身体健康,安享晚年!

 

 

 

李名杰医学论文集影印版

【李名杰从医67年论文专辑】(电子版)

【李名杰从医67年论文专辑(英语电子版)】

【李名杰医学教育园地】

 

李名杰医学讲稿提要(5则)
李名杰医学讲稿提要(5则)(科学网)

李名杰四类手术例案(6例)
教育园地:李名杰四类手术例案(6例)(科学网)

李名杰主持:《胆道疾病及大网膜在外科临床的应用》学习班
李名杰主持:《胆道疾病及大网膜在外科临床的应用》学习班 (科学网)

 

【李名杰医学生涯资料汇编(电子版)】

 

 

 

 

教育园地:李名杰医学讲稿提要(5则)

【立委按】老爸的医学生涯电子版另开辟【教育园地】专栏,整理刊载老爸医学生涯中所做的医学讲座、代表性手术记录以及对后生传帮带方面的资料。相信这些资料对于同行和后学自有其参考价值。在老爸一路向上的医学生涯中,职称上最高的一级当然是主任医师的评定。材料中,五例四类手术例案是九四年申报主任医师的必备附件之一。当然,申报成功还要加上省级至全国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五篇以上、专业英文笔试合格、医学教学能力(例如下面的医学讲座)及临床领导经验等综合考核评价。

1、阻黄的有关临床问题 (讲稿提要)

1 黄疸 —— 症候群。肝前 (溶血性)、肝细胞性、肝后性 (梗阻性)。混合型

2 阻黄 —— 肝内毛细胆管 – 小胆管 – 肝胆管 – 肝总管 – 胆总管 … 梗阻。

3 内科黄疸 —— 外科黄疽: 肝内、外梗阻。(15%-20%难以鉴别)

4 阻黄的诊断程序和方法: 临床、化验、X线、B-US、CT、MRI、PTC、ERCP、核素 (同位素碘131、得99) 显象、选择性动脉造影 … 肝活检、剖腹探查…

5 诊断三要素 —— 梗黄与否 – 梗阻部位、程度 – 梗阻原因。

6 外科黄疸的特点:

(1) 胆绞痛 (Charcot三联征、Ranold五联征); 无痛性进行性黄疸常提示癌症。
(2) 查体: 右上腹或全腹呈腹膜刺激征、肿大的胆囊。
(3) 化验: 胆红素+85.5umol/L 且直接/总胆红素 >35%或“胆酶分离”、 AKP↑、尿胆红素 +、尿胆原 -。
(4) 常见原因: 胆石症、胆道寄生虫、胆管狭窄、癌、炎症及胰癌、炎、肝门转移癌、Mirizzi Snydrome
(5) 需除外内科黄疸 —— 如: 病毒性肝炎、药物性肝损害、妊娠特发性黄疸、硬化性胆管炎 ……

7 外科黄疸的治疗: 力争早期手术。

8 关于术前减黄问题 (尤其恶性梗黄 —— 肝肾、凝血机能、胃粘膜损害及免疫功能低下等,血胆红素在170umol/L)。方法: (1) 外引流技术 —— PTCD、U管、胆囊造口、胆总管造口术。(2) 内引流技术 —— 胆肠内引流。

9 手术

9.1 取石术+外、内引流术 (T管引流、盆式胆肠内引流、Roux-Y、
病肝切除…)

9.2 胰癌切除: Whipple、Child手术

2、胃大部分切除的并发症 (讲稿摘要)

1  近期并发症

1.1 术中损伤: 胆总管、胰腺、结肠中动脉。

1.2 术后胃出血

1.2.1 近期 —— 止血不彻底、溃疡旷置。

1.2.2 术后7~10天 (继发性出血) —— 多可自止。

1.3 十二指肠残端漏 (Billroth-Ⅱ式):  (1) 缝合不佳,(2) 空肠输入袢梗阻,(3) 局部血供不良。

1.4 吻合口排空障碍 3-4%

1.4.1 全吻合口。

1.4.2  输出袢。

1.5 输入袢综合征 (B-Ⅱ式)

1.5.1 慢性单纯性部分梗阻 (技术因素) —— Braun式吻合、Roux-Y 式吻合(30-40Cm)。

1.5.2 急性绞窄性完全性梗阻 (剔除胰腺炎) 原因: (1) 输入、出交叉 (压力过高—— 坏死穿孔),(2) 输入袢过长 —— 内疝,治疗: 急症手术。

1.6 输出袢梗阻 (钡餐检查) 手术探查。原因: 结肠后 —— 系膜孔缩窄、结肠前 —— 内疝。

1.7 术后急性胰腺炎1% (腹液淀粉酶 —— 诊断)。原因: 创伤、Oddi 括约肌痉挛、输入袢梗阻、术后抑蛋白酶分泌减少。治疗: 手术引流。

2  远期并发症

2.1 “倾倒”综合征   原因和机理: ① 小肠内高压 —— 肠管膨胀 —— 5-羟色胺等肠道激素 —— 蠕动增快和血管扩张 —— 血容量降低,K↑ —— &重力牵拉残胃 —— 刺激内脏神经 —— 上腹和心血管症状。治疗: 手术避免残胃过小、吻合口过大,饮食、体位调节,药物: 抗组织胺或抗乙酰胆碱、抗痉挛和镇静剂或抗5-羟色胺等药物,手术: 旨在减少食物直接进入空肠的速度 (缩小吻合口、改B-11为B-I式、胃十二指肠空肠间置。

2.2 低血糖综合征:机理食物 —— 快速 —— 小肠 —— 血糖↓ —— 胰岛素↓ —— 血糖↓ 治疗: 稍进食物。

2.3 碱性返流性胃炎   机理: 胃肠PH差异致使。改手术为Roux-Y或加 Braun,目在减少肠液向胃返流。

2.4 食物团肠梗阻    幽门失功能 —— 粗纤维、粘稠 —— 小肠单纯梗阻。

2.5 贫血

2.5.1 缺铁性 —— 胃内低酸致使,补铁。
2.5.2 巨细胞性 —— 内因子缺乏,V-B12、叶酸、肝制剂。

2.6 营养不良 一般还正常。

2.7吻合口溃疡 手术失败 (胃切除不足,Zollinger-Elison syndrome)。

1999-5-8芜湖长航医院

3、大肠癌

1 结、直肠解剖:

结肠长度150Cm,可分盲肠、升结肠、横结肠、降结肠、和乙状结肠; 直肠长约12.5Cm, 上接乙状结肠下连肛管 (肛管 3-4Cm),其腹膜反折部距肛缘7.5Cm。

2 结、直肠解剖、生理特点: (1) 血供为终末动脉较小肠差,(2) 肠壁薄,(3) 肠内细菌多,感染性高,(4) 吸收水份使粪成形。

3 结、直肠癌一旦明确诊断后应尽早地施行手术治疗,当然,还应考虑综合性治疗。

结、直肠癌虽已有肝转移,但如原发癌及系膜淋巴结转移癌尚可完全切除,而肝内触及的转移灶为单个, 且其所在部位做局部切除困难不大时,也可以切除原发癌的同时,将肝内转移灶切除,部分病人可因此而获得较长时间的缓解,少数病人尚可有5年或更长的生存期。

直、乙交界处癌占全部大肠癌的60%。

4 结、直肠癌根治术的操作技术原则: 为了尽可能防止术中癌细胞的血行播散和局部种植,对癌肿的操作要轻,避免挤压; 游离癌肿前,先阻断癌细胞肠腔内种植和血行转移的途径。

5 手术前的肠道准备:

结肠的术前准备 (肠道) 是减轻术中污染,预防术后腹腔和切口感染,以及保证吻合口良好愈合的重要措施。肠道准备的目的是使结肠内粪便排空,无胀气,肠道细菌数量随之减少。

肠道准备方法:
主要是通过调节饮食,服用泻剂及清洁肠道,达到手术时结肠“清洁”的目的。

(1) 术前三天进全流质,同时口服番泻叶30克冲服,三次/日,每天补液1500-2000ml。或术前1天服硫酸镁 25 克,二次/日。

(2) 术前三天口服灭滴灵 0.5,四次/日,加氟哌酸 0.2,四次/日。

(3) 术前一天晚上清洁灌肠 (肥皂水),次日晨再行清水灌肠。

6 结肠手术分右半结肠切除、横结肠切除、左半结肠切除、乙状结肠切除; 直肠切除分为直肠前切除 (Dixon术式)、拉出切除 (Bacon术式)、腹会阴联合切除 (Miles术式)、经骶后入路 (Klarsks术式) 等…….

7 手术步聚:

(1) 在距癌肿缘远近侧各10cm处,将肠管包括边缘血管在内,以布带扎紧以阻断肠

(2) 在系膜根部显露准备切断的动静脉,分别结扎,切断,自此开始逐步切断系膜至拟切断的肠管部。(切断前可指压试行,以视保留肠管血运)

(3) 游离包括癌肿在内的肠段,予以切除。

(4) 肠吻合完毕后,用无菌蒸馏水冲洗手术区,以期能破坏脱落的癌细胞。

8 术后并发症:

(1) 若病程长,有不全梗阻症状,肠道准备工作可能达不到应有的要求,术中一旦腹腔受到污染后,会引起腹腔感染。

(2) 由于肠壁水肿,又有不同程度肠管扩张,结、直肠切除后,吻合易发生吻合口瘘或因吻合口张力大引起吻合口狭窄。

(3) 结、直肠切除,腹腔搔扰性大,易引起腹腔肠管的粘连。

(4) 术中易出血或引起其他脏器的误伤如输尿管、十二指肠、胰腺、下腔静脉等。

(5) 腹部切口大,易发生切口感染。

9 术后处理:

(1) 术后48小时内注意血压、脉搏、呼吸。

(2) 注意腹腔内出血和伤口出血。

(3) 术后保留导尿48小时后拔除。

(4) 每天注意液体、营养和电解质的补充。

(5) 大量应用广谱抗菌素。

April 8, 2005 李名杰于长航医院

4、脐部疾病 (讲稿提要)

1 脐部胚胎学 —— 体蒂: 脐动脉-脐外侧韧带(2); 脐静脉-脐中间韧带(1); 卵黄管; 脐尿管。

2卵黄管畸形

2.1 卵黄管完全未闭 —— 卵黄管瘘 (脐肠瘘)。

2.2 卵黄管部分未闭

2.2.1 脐部 —— 脐窦

2.2.2 中间部 —— 卵黄管囊肿

2.2.3 肠部 —— 麦克耳憩室 (Meckel diverticulum)

2.3 脐部粘膜残余 —— 脐茸 (脐息肉)

2.4 卵黄管及其血管纤维化索带残留 —— 脐肠索带

3脐尿管畸形

3.1 脐尿管瘘 —— 未闭

3.2 部分未闭

3.2.1 脐部 —— 脐尿管窦

3.2.2 中间部 —— 脐尿管囊肿

3.2.3 膀胱部 —— 膀胱憩室

4 血管畸形 —— 永存的卵黄管、脐尿管及脐部的血管

5 脐本身疾患 —— 脐疝、脐膨出、感染、子宫内膜异位症、上皮赘生物等

5、先天性胆道畸形 (讲稿提要)

1 先天性胆道闭锁(分6型) —— 胆肠内引流(上海新华医院 50 例+44例仅探查 … (略)

2 先天性胆总管囊肿

2.1 病因:

2.1.1 胆总管末端管壁内自律神经发育不正常(类似先天性巨结肠之病因)

2.1.2 胆总管本身发育障碍 —— 管壁薄弱(类似先天性原发性肾盂积水之病因 )

2.1.3 病毒感染 —— 阻塞/管壁薄弱 —— 扩张 —— 囊肿

2.2 病理:

2.2.1 肝外型 (多数) —— 胆总管囊性扩张、憩室

2.2.2 肝内型 (Caroli氏囊肿)

2.2.3 混合型 (少见)

2.3 症状:三大症状(一般三岁出现,但往往就诊较迟): 腹痛 60%、肿块90%,黄疸 70%、发热30%、粪便灰白、胆色素尿、套肿穿孔腹膜炎及肝功异常。

2.4 诊断: A 间歌性出现三大症状,B 超声诊断, C 腹部 X 平片或钡餐检查胆道造影。D囊肿穿刺。

2.5 治疗:

2.5.1 囊肿切除 —— Roux-Y胆肠吻合 (难度大、死亡率高)。

2.5.2 囊肿 – 十二指肠吻合 (难度小、效果好): 低位、口大 (6Cm)、粘膜对准缝合。

2.5.3 囊肿 – 空肠Roux-Y式吻合术。

2.5.4 囊肿外引流 (急诊过渡)。

2.5.5 肝内囊肿处理: 肝叶切除

3 先天性胆囊畸形

3.1 数目异常

3.1.1 胆囊缺如 – 0.07%  —— 易患胆管结石。

3.1.2 双胆囊 – 0.025% 副胆囊更易患结石症、炎症。

3.2 位置异常

3.2.1 肝内胆囊 – 小儿比例高10%,日后逐渐外移。

3.2.2 左肝叶下胆囊

3.2.3 右肝后胆囊

4.3 形态异常

4.3.1 双房胆囊 – 胆囊内纵隔膜。

4.3.2 双叶性胆囊 – 底部分离。

4.3.3 腿囊憩室

4.3.4 葫芦状胆囊

5 附着异常 —— 游离胆囊。

6 组织结构异常—异位组织:胰腺、胃粘膜。

 

【立委父母医学论文目录】

《胆道疾病及大网膜在外科临床的应用》学习班

这是老爸当年以市外科学会委员身份 ,主持的学术研讨会。

安徽省1999年省级继续医学教育外科项目
《胆道疾病及大网膜在外科临床的应用》学习班日程安排

时间 专题讲座 主讲人 主持人
10月29上午

领导讲话
1. 经皮肝穿刺胆道造影及纤维胆道镜在胆道疾病中的应用
2.手术或创伤后急性非结石性胆囊炎

房淑彬主任医师

曾小兵副主任医师

陶忠

李涛

李名杰

10月29下午

3. 胆囊隆起性病变
4. 肝门部胆管癌手术切除有关问题
5.胆道系统疾病的超声鉴别诊断与进展

陶忠主任医师

李涛教授

李国杰主任医师

张凤林

房淑彬

崔可宜

10月30上午 6.肝外胆管损伤
7.肝内胆管结石病的治疗
8.肝外胆道梗阻性病变的CT诊断

 周洸教授
何国璋主任医师汪健文副主任医师

任国良刘中金姚有涛

10月30下午 9.腹腔镜在胆囊切除术中的应用
10.几种常用的胆肠内引流术式评价及效果分析
11.十二指肠镜的临床应用
任国良主任医师
刘中金教授
孙礼侠主治医师
王金生
戴发祥
梁明
10月31下午

12.大网膜在临床外科的应用
13.带蒂大网膜移植术的临床应用
14.小切口胆囊切除术

考试、发继教证书

王金生教授

陈弋生主任医师

梁明副主任医师

周洸

何国璋

讲座学习时间 上午: 8:00-11:30 下午: 2:00-5:30

 

芜湖市医学会外科学会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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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名杰: 先天性胆道畸形 (讲稿提要)

1 先天性胆道闭锁(分6型) —— 胆肠内引流(上海新华医院 50 例+44例仅探查 ... (略)

2 先天性胆总管囊肿

2.1 病因:

2.1.1 胆总管末端管壁内自律神经发育不正常(类似先天性巨结肠之病因)

2.1.2 胆总管本身发育障碍 —— 管壁薄弱(类似先天性原发性肾盂积水之病因 )

2.1.3 病毒感染 —— 阻塞/管壁薄弱 —— 扩张 —— 囊肿

2.2 病理:

2.2.1 肝外型 (多数) —— 胆总管囊性扩张、憩室

2.2.2 肝内型 (Caroli氏囊肿)

2.2.3 混合型 (少见)

2.3 症状:三大症状(一般三岁出现,但往往就诊较迟): 腹痛 60%、肿块90%,黄疸 70%、发热30%、粪便灰白、胆色素尿、套肿穿孔腹膜炎及肝功异常。

2.4 诊断: A 间歌性出现三大症状,B 超声诊断, C 腹部 X 平片或钡餐检查胆道造影。D囊肿穿刺。

2.5 治疗:

2.5.1 囊肿切除 —— Roux-Y胆肠吻合 (难度大、死亡率高)。

2.5.2 囊肿 - 十二指肠吻合 (难度小、效果好): 低位、口大 (6Cm)、粘膜对准缝合。

2.5.3 囊肿 - 空肠Roux-Y式吻合术。

2.5.4 囊肿外引流 (急诊过渡)。

2.5.5 肝内囊肿处理: 肝叶切除

3 先天性胆囊畸形

3.1 数目异常

3.1.1 胆囊缺如 - 0.07%  —— 易患胆管结石。

3.1.2 双胆囊 - 0.025% 副胆囊更易患结石症、炎症。

3.2 位置异常

3.2.1 肝内胆囊 - 小儿比例高10%,日后逐渐外移。

3.2.2 左肝叶下胆囊

3.2.3 右肝后胆囊

4.3 形态异常

4.3.1 双房胆囊 - 胆囊内纵隔膜。

4.3.2 双叶性胆囊 - 底部分离。

4.3.3 腿囊憩室

4.3.4 葫芦状胆囊

5 附着异常 —— 游离胆囊。

6 组织结构异常—异位组织:胰腺、胃粘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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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名杰: 阻黄的有关临床问题 (讲稿提要)

1 黄痘 —— 症候群。肝前 (溶血性)、肝细胞性、肝后性 (梗阻性)。混合型

2 阻黄 —— 肝内毛细胆管 - 小胆管 - 肝胆管 - 肝总管 - 胆总管 ... 梗阻。

3 内科黄疸 —— 外科黄疽: 肝内、外梗阻。(15%-20%难以鉴别)

4 阻黄的诊断程序和方法: 临床、化验、X线、B-US、CT、MRI、PTC、ERCP、核素 (“碘、得??) 显象、选择性动脉造影 … 肝活检、剖腹探查...

5 诊断三要素 —— 梗黄与否 - 梗阻部位、程度 - 梗阻原因。

6 外科黄痘的特点:

(1) 胆绞痛 (Charcot三联征、Ranold五联征); 无痛性进行性黄疸常提示癌症。
(2) 查体: 右上腹或全腹呈腹膜刺激征、肿大的胆囊。
(3) 化验: 胆红素+85.5umol/L 且直接/总胆红素 >35%或“胆酶分离”、 AKP↑、尿胆红素 +、尿胆原 -。
(4) 常见原因: 胆石症、胆道寄生虫、胆管狭窄、癌、炎症及胰癌、炎、肝门转移癌、Mirizzi Snydrome
(5) 需除外内科黄疸 —— 如: 病毒性肝炎、药物性肝损害、妊娠特发性黄疸、硬化性胆管炎 ......

7 外科黄疸的治疗: 力争早期手术。

8 关于术前减黄问题 (尤其恶性梗黄 —— 肝肾、凝血机能、胃粘膜损害及免疫功能低下等,血胆红素在170umol/L)。方法: (1) 外引流技术 —— PTCD、U管、胆囊造口、胆总管造口术。(2) 内引流技术 —— 胆肠内引流。

9 手术

9.1 取石术+外、内引流术 (T管引流、盆式胆肠内引流、Roux-Y、
病肝切除...)

9.2 胰癌切除: Whipple、Child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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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名杰:大肠癌

大肠癌

1 结、直肠解剖:

结肠长度150Cm,可分盲肠、升结肠、横结肠、降结肠、和乙状结肠; 直肠长约12.5Cm, 上接乙状结肠下连肛管 (肛管 3-4Cm),其腹膜反折部距肛缘7.5Cm。

2 结、直肠解剖、生理特点: (1) 血供为终末动脉较小肠差,(2) 肠壁薄,(3) 肠内细菌多,感染性高,(4) 吸收水份使粪成形。

3 结、直肠癌一旦明确诊断后应尽早地施行手术治疗,当然,还应考虑综合性治疗。

结、直肠癌虽已有肝转移,但如原发癌及系膜淋巴结转移癌尚可完全切除,而肝内触及的转移灶为单个, 且其所在部位做局部切除困难不大时,也可以切除原发癌的同时,将肝内转移灶切除,部分病人可因此而获得较长时间的缓解,少数病人尚可有5年或更长的生存期。

直、乙交界处癌占全部大肠癌的60%。

4 结、直肠癌根治术的操作技术原则: 为了尽可能防止术中癌细胞的血行播散和局部种植,对癌肿的操作要轻,避免挤压; 游离癌肿前,先阻断癌细胞肠腔内种植和血行转移的途径。

5 手术前的肠道准备:

结肠的术前准备 (肠道) 是减轻术中污染,预防术后腹腔和切口感染,以及保证吻合口良好愈合的重要措施。肠道准备的目的是使结肠内粪便排空,无胀气,肠道细菌数量随之减少。

肠道准备方法:
主要是通过调节饮食,服用泻剂及清洁肠道,达到手术时结肠“清洁”的目的。

(1) 术前三天进全流质,同时口服番泻叶30克冲服,三次/日,每天补液1500-2000ml。或术前1天服硫酸镁 25 克,二次/日。

(2) 术前三天口服灭滴灵 0.5,四次/日,加氟哌酸 0.2,四次/日。

(3) 术前一天晚上清洁灌肠 (肥皂水),次日晨再行清水灌肠。

6 结肠手术分右半结肠切除、横结肠切除、左半结肠切除、乙状结肠切除; 直肠切除分为直肠前切除 (Dixon术式)、拉出切除 (Bacon术式)、腹会阴联合切除 (Miles术式)、经骶后入路 (Klarsks术式) 等.......

7 手术步聚:

(1) 在距癌肿缘远近侧各10cm处,将肠管包括边缘血管在内,以布带扎紧以阻断肠

(2) 在系膜根部显露准备切断的动静脉,分别结扎,切断,自此开始逐步切断系膜至拟切断的肠管部。(切断前可指压试行,以视保留肠管血运)

(3) 游离包括癌肿在内的肠段,予以切除。

(4) 肠吻合完毕后,用无菌蒸馏水冲洗手术区,以期能破坏脱落的癌细胞。

8 术后并发症:

(1) 若病程长,有不全梗阻症状,肠道准备工作可能达不到应有的要求,术中一旦腹腔受到污染后,会引起腹腔感染。

(2) 由于肠壁水肿,又有不同程度肠管扩张,结、直肠切除后,吻合易发生吻合口瘘或因吻合口张力大引起吻合口狭窄。

(3) 结、直肠切除,腹腔搔扰性大,易引起腹腔肠管的粘连。

(4) 术中易出血或引起其他脏器的误伤如输尿管、十二指肠、胰腺、下腔静脉等。

(5) 腹部切口大,易发生切口感染。

9 术后处理:

(1) 术后48小时内注意血压、脉搏、呼吸。

(2) 注意腹腔内出血和伤口出血。

(3) 术后保留导尿48小时后拔除。

(4) 每天注意液体、营养和电解质的补充。

(5) 大量应用广谱抗菌素。

April8, 2005 李名杰于长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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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琪 李名杰:闭合性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诊治体会

《交通医学》1995;9(3): 43

芜湖长航医院 张琪  指导: 李名杰

患者男,29岁,骑自行车时,右季肋部撞击于停放的板车把端,当即剧痛、感呼吸困难,心慌,一小时后送入我院。体检:BP 15/10kPa,T 36℃,P68 次/分, 神清、急性痛苦面容,右肋缘锁骨中线处浅擦伤,腹平,右上腹肌略紧,无明显压痛及反跳痛,腹腔穿刺阴性,辅助检查: Hb 125g/L, WBC10.2x10°/L,中性0.75%、淋巴0.25%。B超: 肝脾胰肾均正常,腹腔无积 液。胸腹透视无异常。住院观察16小时出现右侧腰背胀痛及睾丸痛,腹部平片提示右侧腹壁脂肪线及腰大肌影模糊,右肾影清晰。给予补液、抗炎处理,腹痛加剧。查体: 腹肌紧、满腹压痛,以右下腹为著,反跳痛,右肾区叩击痛,腹腔穿刺及灌洗阴性,血清淀粉酶正常,WBC11.1x10*/L,中性0.84%,淋巴0.16%。尿常规阴性。诊断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于伤后28小时剖腹探查。

进腹后见腹腔内有少量胆汁样液、 胆囊、肝外胆管及肝脏无损伤,右侧后腹膜广泛水肿、绿染。作Kocher切口游离翻转十二指肠,发现其降部于乳头前上1.5cm处破裂,∅1.5cm,肠液外溢,局部及右肾周围水肿,组织坏死。彻底清除坏死组织、漏出肠液,修补肠破裂口,置“T”管于胆总管外引流,胃窦切除,毕氏Ⅱ式结肠后胃空肠吻合,十二指肠残端造瘘,腹腔肝肾隐窝及盆底双腔管负压引流。术后抗感染、补液,维持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并支持治疗,48小时肠蠕动恢复,进流汁。三周后两造瘘管造影正常,先后拔除两管,一期愈合。随访一年,无并发症及后遗症。

讨论

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是一种严重的、少见的腹部损伤,早期因症状隐蔽,极易延误诊断。由于右侧腰大肌和腹膜后睾丸神经受到十二指肠液的刺激,出现右侧腰痛和睾丸痛,是腹膜后十二指肠破裂的特征性症状。溢出肠外的空气聚集于腹膜后间隙,故X线检查右肾轮廓清晰显示。由于胰液外溢,可使血清淀粉酶含量升高。诊断性腹腔穿刺有助于早期诊断。有人采用术中从胃管注入亚甲蓝诊断可疑腹膜后十二指肠破裂效果较好。

本例在观察中出现右侧腰痛、睾丸痛及腹膜刺激征,X线提示右侧腹壁脂肪线及腰大肌影模糊,右肾影清晰。考虑腹膜后十二指肠损伤。剖腹探查,发现腹膜后血肿,浸润性绿染,游离十二指肠找到病灶。

本例作了胃空肠转流及胆总管引流,十二指肠残端造痿,腹腔双套管负压吸引。虽在伤后28小时手术,局部炎症甚剧,术后仍无并发症发生。我们体会有效的手术处理后,辅助治疗如持续胃肠减压及十二指肠造痿管降低十二指肠内压,减少刺激性及炎性液体的滞留; 有效广谱抗生素联合使用; 补液维持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 术后积极支持治疗等,均有利于患者康复。

 

原载 《交通医学》1995年第9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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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之十七: 我的世界语国》

当年初入北京世界语圈子,感受到的新鲜和温暖,使我一个外地人兴奋莫名,遂以全部热情投入。三十年了,我的世界语国也经历了很多与我的NLP生涯交织在一起的人和事。

师姐:疯狂世界语

立委站在彪悍的师兄身旁,与端庄秀丽的师姐合影(圆明园1984)

看到师弟在科普世界语,报点料凑热闹。

记不得确切的时间了,大约是研一的下学期。某日,师弟踌躇满志,拉开学习世界语的帷幕,宣称要用世界语作为机器翻译媒介语,打造最规范、最科学、最合理的机器翻译系统。好师弟,言必信,行必果。此后便天天一大早出现在宿舍的走廊尽头高声朗读世界语。刚开始,同学们还好奇、赞许、包容。研究生中会英语的自不必说,日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以至于塞尔维亚语、乌尔都语也会者有之。独独这世界语大概是师弟“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然而,很快同学们便受不了了。原来师弟学习世界语尽情投入,旁若无人,几近疯狂。不论是清晨蒙蒙天亮,还是正午赤日炎炎,他只要拿起世界语便放声诵读,抑扬顿挫,全然不顾还有多少同学尚在睡梦之中。多少年后,北京出了个“疯狂英语”李扬,不论其怎么宣传“疯狂”业绩,我皆不以为然。李扬那个“疯狂”比起我师弟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足挂齿。若要考证“疯狂外语学习法”的发明人,肯定是我师弟第一,李扬顶多第二。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话说师弟每日在走廊尽头狂喊世界语,周邻的同学多次“抗议”无效,只得跑来找我:“管管你那个师弟,我们实在受不了了。”“你师弟学的是什么语啊?我们一句也听不懂,简直让人受不了。”刚开始,我笑笑,并不打算管事。当师姐的再有威信也不能干涉师弟的勤奋学习啊,那年头可是以勤奋好学为美的,何况师弟不论如何“喊叫”,并不影响楼上的女生宿舍。渐渐地,听得次数多了,我也感到师弟的勤奋好学确实有点“疯狂”。一个周日的下午,一位男生到楼上的女生宿舍有事,走廊里正好碰见我,好似看到救星一般,他忙说:“快去看看你那个师弟,把**气坏了,正在宿舍里大骂呢。”我走下楼梯,听见师弟那朗朗的读书声,再往前走……“神经病!咣——”师弟隔壁宿舍紧关着的门里伴随着高声的喊叫,传出了一声摔东西的声音。不用说,肯定是师弟的高声诵读打搅了那人周末长长的午休。据说,那同学长日失眠,昼夜颠倒。师弟打扰了人家的午休,可见问题煞是严重。见我到来,师弟把我请进了他的宿舍,他宿舍里没人。敢情他以此推论,以为其他宿舍也没人呢。我问:“**是不是骂你呢?”“什么?”他一脸的迷惘。得,他浑然不觉呢,我也别再多事,懵懂自有懵懂的好处。我只是委婉地提醒他,以后别在走廊里高声朗读。他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不知道他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疯狂的学习带来疯狂的收获。师弟学习世界语进步神速,硕果累累。大约半年后便能流利地使用世界语,不仅在国际世界语大会上给黄华做了翻译,还在世界语圈子里成为小小的名人。在机器翻译界,用世界语做翻译体系,不知道师弟是不是唯一的。但是,他那学习世界语,热爱世界语的疯狂劲头肯定是唯一的。

第一篇世界语论文

1985年去昆明开全国第一届世界语大会,是我的世界语之旅的第一次远行。我们北京一伙人,一路谈笑,亲如一家。同行有邱大姐,就是文革时唱过家喻户晓的“我为革命下厨房”的女歌手。同组还有老大哥王彦京,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是“老”世界语者了,常跟我们吹嘘他是黄埔一期,当年在大礼堂上百人接受文革后第一批世界语培训的光荣经历。

会议论文油印稿,后正式发表在《中国报道》

为了这次会议,在导师刘涌泉指导支持下,我们专门提交了一篇论文,参加大会组织的科技研讨会。该论文汇报了酝酿中的硕士课题“世界语到英语和汉语的一对二自动翻译”,并就世界语作为多语机器翻译媒介语方案的可行性提出了讨论。刘老师是中国机器翻译之父,早在上世纪50年代末就从俄国进修带回了机器翻译研究的火种。刘老师也是“世界语之友”会员,对于我决定学习研究世界语,并用它尝试机器翻译的想法非常鼓励支持。这篇世界语论文后来正式发表在印制精美的世界语杂志《中国报道》上,题目是“巴别通天塔必将建成”(Liu, Y. and W. Li 1987. Babelo Estos Nepre Konstruita. El Popola Chinio.)。

曾几何时,机器翻译处于手工业研发时期,每个语言对(language pair)要手工开发两套系统,A 到 B 一套,B 到 A 一套,语言对一多就有一个组合爆炸的问题。如何实现多套语言之间的相互翻译于是成为机器翻译领域的经典话题之一。各种探索和方案都有提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所谓基于媒介语的设计思想;另一类是合一文法(unification grammar)支持的方案。第一种方案很动听,因为如果有一种比较中性可以表达意义的媒介语,那么每个语言只要编制针对媒介语的互译系统,就可以通过媒介语实现任意语言对的翻译。这幅图画如此美妙,为老一辈机器翻译宣传家门所津津乐道。由此而来又引发了媒介语设计和选择的种种争论和探索,有主张全新设计一套基于逻辑的形式语言(日本在所谓“五代机”热潮中,曾经联合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实施过这个方案),有主张利用或者改造世界语(荷兰一家公司BSO曾尝试这个方案,我也因此卷入其多语项目),还有研究者坚持认为只有采用自然语言(譬如英语,或者简化版英语)做媒介语才现实可行。第二类合一文法的研究在理论上也很诱人,它的兴起伴随着新型计算机语言 Prolog的问世:合一运算是 Prolog 语言的内置特性。所谓合一文法,就是排除蕴含在传统计算文法(computational grammar)里面的语言分析和生成的过程性。在合一文法的大旗下出现过一系列以后缀G(gammar)命名的文法形式化方案,如 GPSG,HPSG(立委的博士课题就是在HPSG这个框架下做的双向机器翻译实验)等。因为语言规则不再具有单向性,那么分析文法和生成文法就可以是同一套语法,由这套文法支持的系统是做分析还是做生成,是在文法资源被调用的时候才得以确定。理论上看,A 语言翻译为 B 语言,与 B 语言翻译为 A 语言,在语言资源归一以后,开发系统的工程耗费就节省了一半。对于多语互译的效率虽然不如媒介语方案高,省工一半也还是非常诱人的。这两类方案都是传统的基于规则的系统,虽然都做过相当程度的研究探索,但最终由于局限于手工规则系统难以规模化而没成大气候。最终修成正果的还是后起的深度神经网络为基础的机器翻译。多语翻译的问题因此转化为海量双语对照语料库的端到端资源问题。同一个架构和算法,原则上只需要同一个双语对照语料库对互译的两个方向训练两次即可生成两套机译模型。有意思的是,近几年也有对于缺乏对照翻译数据的语言对,通过语料更丰富的语言作为媒介语绕个弯的做法。

王艾姐妹

当时我们北京世界语者有一个据点,就是美术馆附近王艾姐妹的家。王艾长着一张总也不老的娃娃脸,好像也是黄埔一期的。她姐妹俩典型北方人性格,为人热情爽朗,会张罗,结交广,富有幽默感。到她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感觉亲切自在。世界语文艺片播放那天,我们一拨人于是相约到她家看。遇到国外世界语朋友来访,我们也常常带到王艾家聚会。

上:大姐、王艾、立委,下:王知还老师,日本世界语者荒木美琴小姐

大会期间,还有一位男的日本世界语者跟我们交往颇深。恰好赶上我哥哥来京,于是我兄弟俩和王艾一起陪同日本朋友逛圆明园,然后召集一批世界语朋友在王艾家晚餐聚会,热闹非凡。

拉宾小姐演出之余

王艾最得意的就是她抓拍了一张世界语大会期间拉宾小姐演出之余的照片。这的确是一幅摄影杰作,画面干净利索,色彩鲜艳,人物神态,栩栩如生。难怪照片洗印店的老板把照片放大摆放在门前作为招徕顾客的样榜。

世界语之恋

世界语之父柴门霍夫博士创造完世界语后,并没有马上发布,而是用世界语自己跟自己说话和著述了好多年,烂熟于心。我刚开始接触世界语,就一见钟情,有诗为证:

Al Nia Kara Lingvo

La lingvo gracia, kara mia,
Ghis kiam vi venis al mi fine fin?
Atendis soife mi, eterne via,
MI AMAS VIN !

Mi amas vin vere, pruvu Dio,
Kaj mia bon-koro batas nur por vi;
Ne plu sekreteto estas tio:
VIN AMAS MI !

Chu kredas vi mian amon maran?
Chu kredas, ke mia koro flamas?
Chu kredas la vorton pure karan:
VIN MI AMAS !

这是我1986年写的诗,是我世界语的处女作。尽管幼稚,却是火热真情。我后来做世界语到英语汉语的机器翻译实验,索性把它送进我的翻译程序,跟“人工智能”开了个小玩笑,还振振有词地在论文中说:谁说诗歌不能翻译?谁说诗歌不能机器翻译?以下是我的硕士系统的自动翻译:

To our dear language

The language graceful, my dear,
Till when you came to me at last?
Waited longingly I, ever yours,
I LOVE YOU !

I love you truely, let God prove,
And my good heart beats only for you,
No longer that is (a) little secret:
I LOVE YOU !

Do you believe my love like sea?
Do (you) believe, that my heart burns?
Do believe the word purely dear,
I LOVE YOU !

献给我们的亲爱的语言

优美的语言,我的亲爱的,
到什么时候你最后来到了我这儿?
我渴望地等待,你的永远的,
我爱你!

我真实地爱你,让上帝证明吧,
我的善良的心仅仅为了你跳动; 那已经不再是小秘密:
我爱你!

你相信我的大海一样的爱吗?
相信,我的心燃烧吗?
相信纯粹地亲爱的词吗:
我爱你!

年少轻狂,流淌的都是滚烫的词句,不加掩饰,不知含蓄,但表现了我当年初识世界语那种欣喜若狂的状态。

作为语言学研究生,我一开始就被世界语的语言学特点迷住了。世界语表达方式的灵活多样让我折服。首先是语序的自由,一个简单的目的格后缀 -n, 主谓宾句式的语序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mi amas vin (我爱你),可以有六种表达!我感叹其神奇,也获得了诗歌的灵感,于是用不同语序入韵。很多年以后,我没有忘记告诉我的女儿,世界语可以用6种组合说“我爱你”。每次跟女儿电话,挂电话前,她总不忘用六种语言说“我爱你”(汉/英/法/俄/日和世界语),最后总是以世界语结束,并且一口气说下去:

Mi amas vin. Mi vin amas. Vin mi amas. Vin amas mi. Amas mi vin. Amas vin mi.

让我惊奇的还有构词的自由性,和相关词表的对称美。我把这些写入我的世界语笔记,最终成为我的世界语语言学特点的论文素材。就说构词的自由性吧,比如:

Shi rid-as. / Shi rid-etas. / Shi estas rid-ema. / Shi estas rid-emulo. / Shi estas rid-emulino (rid-emino). /
Shi estas rid-emulineto (rid-emineto)…….
她笑。 / 她微笑。/ 她爱笑。/ 她是爱笑的人。/ 她是爱笑的女人。/ 她是爱笑的小女孩儿 ……。

世界语丰富的词缀和构词的黏合特性,从形式上给了语言使用者最大的弹性,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很能满足人的创造欲:世界语的本性是鼓励“生造词”的。当然,在实际使用中,这种弹性更多表现在给人以造词的便利,而不是满足创造欲。如果我忘记了一个专门词汇,比如 komputero(电脑),临时生造一个 elektrona kalkulilo (电子运算工具:可以指计算器或电脑),也不妨碍我的交流。每一个使用过世界语的,都体会过这种便利和创造的乐趣。

与白衣天使擦肩而过

我当年在世界语国认识的那个小护士,皮肤白嫩光洁,一双眼睛清亮无邪。这姑娘与众不同,颧骨和下巴带有棱角,面部轮廓分明。在北京世界语圈子的十几个女孩子中,她无疑是最漂亮的了,性情也温和稚嫩,招人爱怜。

毕竟处于恋爱饥饿期,自然就注意起这个小护士来,她20左右,亭亭玉立,比我小六七岁,显得活泼清纯。就是太嫩了点,象个中学生,让我不知道如何下手。

正值改革初期,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世风淳朴,社会和谐,老百姓心情舒畅。那年头,市社联搞群众性歌咏比赛。世界语协会于是组成了一个赛团,选了一首世界语曲子,认真演练。我的老中青世界语朋友都热情很高,非常起劲。我由于嗓子太差,不愿意滥竽充数,坚持退出,结果领了个打杂的差事,为他们做后勤,兼当拉拉队。有意思的是,每次到台上排练,小护士都把她的外套扔给我,半撒娇地笑着说:”看好”,仿佛我是她的专业侍者。

1986年6月3日,北京世界语合唱团在北京市工人俱乐部参加北京市文化局主办的第二届《北京合唱节》的群众业余专场演出。首次参加全市合唱节,为大家演唱了波兰民歌《美丽的姑娘》和德国民歌《青蛙唱歌》等歌曲

小护士的医院离我的单位不远。我硕士毕业留所,在建国门社科院大楼上班。也许出于对年轻科学家工作的好奇,她主动要求到我单位来过几次,说是请我帮助她改世界语的讲演提纲。她从不单个来,总带一个女伴,特别恭敬的样子,逼得我也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师道尊严起来。

这样一来二去,我觉得也许有戏,可心里发虚。我从来没有跟一个小妹妹似的人谈过,无从捉摸其心思。不知道这小妞,倚小卖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说吧,我是恨不得明天就确立关系,可她却跟我不徐不疾,打太极拳。我苦在面子薄,想进攻,找不到借口,也怕操之过急,把好事弄砸了,我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时机。

终于,试探的机会来了。研究所发电影票,我弄来两张。于是给她打电话,寒暄几句后,想起什么一样,说:”对了,我这儿发了两张票,下午在王府井电影院,你想看么?”她支支吾吾,然后说:”对不起,我在上班,出不来呀。”我明白这是标准的礼节性拒绝,虽在预料之中,心内还是很懊丧。没料想,电影开映前半小时,她却突然打来电话,说在电影院门前见。我刚跌落到谷底的心又狂跳起来,匆忙赶去赴约。

电影开映前两分钟她来了,也顾不上说话,就匆匆进了影院。小护士虽然接受了我的约会,却不怎么答理我,专心致志地看她的电影。我不好造次,不时拿眼睛看她,她居然雕像似地目不斜视。她那有棱有角的轮廓透着一种威严,可那凝脂一样的皮肤又散发一种诱惑,我在威严和诱惑的夹击中,如坐针毡。这是我一辈子看过的最漫长的电影。

临散场前,我终于忍不住拿手去挽她的玉臂,她本能似地后缩,象个受惊的兔子。我马上抽开手,佯装镇定。待到散场,简单说声再见,我逃也似地回到单位,从此再也没敢跟她联系。

斗转星移,青涩年代的“尴尬”往事,终化作醇酒一样的美好回忆。愿擦肩而过的白衣天使和所有有缘无缘的世界语朋友各自平安。

朋友遍天下

除了已经死去的语言,语言的地理分布不难确认。可世界语国(Esperantio)在哪里?世界语者(Esperantistoj)会很自豪地告诉你:nenie kaj chie (哪里都没有,可又无所不在). Esperantio estas tie kie estas Esperantistoj. (哪里有世界语者,哪里就成为世界语国。)

世界语的大同理念很像是国际歌的传奇,这让我想起我们从小就熟读的列宁语录:“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不管他来到哪个国家,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不管他怎样感到自己是异邦人,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远离祖国,——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的熟悉的曲调,给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世界语对于世界语者,就如上个世纪早期的《国际歌》对于工人革命者一样,成为联络同志的桥梁。正是这样,我凭着“爱斯不难读”(Esperanto)这共同的语言,从英伦而加拿大,再到美国,每到一处,总能找到同志。

世界语者总人数并不多,约三千万,但分布极广,世界上差不多每个中等以上的城市都有或大或小的世界语俱乐部。所有的世界语俱乐部对待远道而来的世界语者就象自己的亲人一样,对此我深有体会。

英国曼城是我出国留学的第一站。跟很多人一样,第一次远离故国,伴随着难以名状的痛苦,内心空荡而恍惚。百无聊赖,我于是找来电话黄页,查询 Esperanto, 果然发现有联络人,原来是一帮退休老人组成的俱乐部,每周在 Pub(酒馆) 活动一次。他们很高兴,我的加入给他们带来了新奇。

于是每个周末,他们派人来车接我送我。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英国的 Pub 文化。刚开始对 Pub 不是很习惯,里面闹哄哄的,硕大的屏幕上总是播放着足球赛事,有人打台球,有人玩游戏,更多的人在那里喝着啤酒高谈阔论。英国人对 Pub 的热衷,超出我的想像,有人每天傍晚来这里泡到后半夜,海量的啤酒入肚,满面通红,谈些不知所云的话题。以酒会友,人生几何。

我们这个俱乐部通常是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小角落里围坐在一起。具体谈些什么记不得了,可那种温馨的气氛给我短暂而孤寂的留英生活,留下了回味。

在英国尝到了寻找世界语“同志”的甜头,到了温哥华第二天,就打开黄页,果然联系上了一位老世界语者J,德国人,极为彬彬有礼,和蔼热情。温哥华的五年,他成为我来往最密切的忘年之交。有次我在系里讲演“世界语的机器处理”,他象个记者一样扛来他的老式摄像机, 跑前跑后,给我录像,使我们系里的教授同学亲眼见到世界语者的热情。

立委与世界语者朋友在温哥华合影(J先生居中)

温哥华世界语俱乐部当时还有一批电话公司的白人小伙子,长的都很精神,听说来了一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世界语者, 都很兴奋。相约聚餐后,他们诚邀我周末跟他们一起滑雪去。我当时刚来,功课很紧,可是盛情难却,还是豁出去一天跟他们去了。这是我第一次滑雪,尽管老摔跤,感觉新鲜美好。我以前从来没有置身过这样的环境,松树白雪,笑语喧哗,各类雪衣,色彩缤纷,真是天上人间。

滑雪过后,我们来到其中一位的女朋友家吃晚饭。女主人年轻漂亮,热情爽朗,给我们煮了一锅大杂烩。她的房子在山腰上,后院对着风景无限的大峡谷。尽管天气寒冷,大家还是愿意在室外,一边喝啤酒,一边欣赏景色。在英国灰蒙蒙雨蒙蒙地度过一年,置身温哥华这样有气势的自然景观,如入仙境。餐后大家围坐一起看美国卡通《Simpsons》的录象,女主人挨着我坐,很体谅地说:你刚来,可能不懂里面的文化和幽默,我来给你做点讲解。于是她热情可掬地在我耳边嘟嘟囔囔,我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胡乱点头。她看我点头,孺子可教,更加热情有加。这是一次愉快又有点透不过气来的经历。身边一个金发美女,殷勤热情,差不多靠在我身上了,耳边是她的带有热气的喃喃细语。

以后的每个周末,我们俱乐部会面聚餐一次,总是J老先生牵头,五年下来,从不间断。这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值得一提的是,在温哥华俱乐部里,我曾经巧遇多年没有联系的老友郑伯承。伯承兄是北京世界语协会秘书长,当年曾是我世界语班上的同学。他来温哥华开国际艾滋病大会并宣读论文,事先跟J老先生有联络。J老先生通知我说,下次聚会我们欢迎来自北京的朋友,我还在琢磨是谁呢,心里想,如果是北京的老世界语者,八成我早就认识了,没想到来的是伯承兄。老朋友相见分外亲切,我们欢聚一堂,相叙甚欢。

1987年春立委携夫人(当时是女友)参加世界语者聚会,与伯承兄合影

记于2004年五月28,美国水牛城

为语言学家创造就业

上个世纪末美国来了一场科技“大跃进”,网络狂热促使我当时在美国水牛城的创业公司疯狂扩招。作为研发副总,内举不避亲,我着手在我的世界语国物色对象。

世界语圈子里,我跟加拿大世界语协会主席P先生认识多年,他的博士已经念了七年多了,因为毕业即失业的压力,一直在系里耗着不毕业。我于是去信请他来面试,邀请他加盟我的研究开发组。他询问待遇如何,我告诉他如果被录用,比他现在的临时助教的工资高出两三倍不止,他自然喜出望外。拿到 offer 以后,他和他的世界语太太欢天喜地,开车从西海岸沿一号公路横穿加拿大,经多伦多一路开车到水牛城报到。由于他的到来,水牛城成为世界语俱乐部的新据点,来自邻城多伦多和罗彻斯特的世界语朋友,也纷纷来他的公寓聚会,我的世界语圈子也随之扩大了。

早在温哥华念博士时期,我就认识了P先生。其实他可以算我的师兄,在我进入语言学系前他就在我系读博士,到我去的时候,他转到邻城的另一所大学继续他漫长的博士生涯。我们在地区性的语言学会议和世界语会议上都见过面,他给我的印象是比较典型的语言学家,有点迂腐,善于做田野工作,懂得很多门外语,适合当秘书或编辑。我觉得经过培训,他可以胜任机器词典语法的编制维护任务。我离开温哥华前,和他也有一些个人交往,一次开北美语言学会的时候,曾在他家留宿。还有一次开北美西北地区世界语会议以后,我搭乘他的车回温哥华。一路上,他和太太两个兴奋异常,用世界语高谈阔论,突然发现汽车没油了。半夜三更,我们被困在高速公路旁边。当时我们是学生,为省钱都没有加入汽车协会(CAA),所以也无法向CAA求援。P先生后来硬是步行到下一个高速出口边的汽油站,请求好心人帮忙送来一管汽油,我们才得以平安回家。

P先生是在欧洲参加世界语大会时认识太太的。太太是当地的世界语积极分子,跟前夫离异后带着女儿生活。她性格爽朗,滔滔不绝,说话爱夸张,表情丰富。谈起她和P的相识相爱,总是眉飞色舞。她把丈夫看得很高很大,现在丈夫博士还没有答辩就找到了工作,经济一下子翻身了,她的喜悦更是溢于言表。为了表达对我举荐和接纳的感激,她自己绘画,制作一批手工艺卡片送给我的太太,还赠送我一本柴门霍夫传记,扉页写满了对我的溢美之词。

P先生来后,工作按部就班,倒也兢兢业业,但跟现有的几位语言学家相比,也并不突出。我们当时只做英语,他的外语专长也无法表现。他也不大懂公司文化中的个人表现和隐形的加班要求,总是按时上下班。也难怪,他和太太有很多世界语协会的杂务,编辑加拿大世界语协会通讯,发展会员等等。看的出来,他们满意现状,很享受目前的生活。我心内认同这样的劳逸结合的生活方式,但自己不得不过另一种生活:每天天很晚才回家,周末总是加班,难得有时间陪孩子和太太。

有一次跟P聊天,我提到想把同样是世界语者的资深D博士招来,可是联系不上,P先生说可以在世界语朋友中查询他的下落。过了两一个月,他兴冲冲告诉我联络上了,说D博士目前在一家社区学院担任临时讲师。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一拍即合,邀请他前来面试。D博士曾经是我的“上司”:当年在荷兰公司以世界语为媒介语的机器翻译项目DLT中,他负责指导和审查我承包的汉语形式语法。我想,作为资深语言学博士,又跟我一样实际从事过多年的机器翻译工作,他也许可以帮助我指导这个越来越大的团队。

面试并不顺利。D博士年岁较大,反应有点迟钝,我也感觉有些失望,至少他不象是个领导人才。不过,心里想,他也许经历的挫折较多,至少经验是有的,作为一个团队员工,想必没有问题。老板跟我说,D很老实,但是不象是个能干的人,不主张招。不过,如果我觉得能用上,还是由我定。我咬咬牙,还是招了,但没有给资深人士待遇,年薪跟其他语言学家拉平。尽管如此,对于D博士,这无疑是自荷兰公司工作后的多年漂流生涯以来的最好工作。他和他的世界语太太也是欢天喜地来到水牛城,而且来了不久就买了房子,俨然要在水牛城扎根。后来得知,D博士的母亲听到喜讯,儿子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决定提前把家产划给他,资助他在房价便宜的水牛城置办房产。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语言学家供过于求的北美劳务市场。在西方,有很多冷门专业不断制造着社会不需要的人才,这些专业的大部分博士毕业即失业。冷门专业甚至也包括我们从小迷信其威力的数学和物理,我主修的语言学更是如此。这些专业的博士生除了谋求教授职务,在社会上很少有需要其专门技能的岗位。可是教授职位毕竟很有限,往往一个职位出来,就有上百个博士和博士后申请,对于不是一流大学的博士,求教职简直比登天还难。拿语言学来说,甚至MIT的博士,也常常需要经过两三轮清贫的博士后中转(博士后是真正的学术“苦力”,当时一年两万左右薪水,经济上比餐馆打工强不了多少)。运气好的博士后,最后可能找到一个二流或三流大学的教职,此时早已人过中年。

这就是我所学的语言学的现实,好在我的研究方向跟电脑有关,运气稍好。可是很多我的同学终身潦倒落魄。少数头脑灵活的丢掉专业转行去干别的,更多的人不能适应社会的需要,只好在大学做临时讲师(僧多粥少,这种工资很低的临时教书匠也很难找),或者接点翻译或编辑的零活,勉强糊口。别小瞧这些语言学博士,他们尽管没有多少创造性,棱角也早已磨圆了,可个个都是饱学之士,多数都会五六种外语,会十几种外语的也不在少数。我的世界语朋友P先生和D博士就是他们的代表。这些落魄而清高的语言学博士,囊中羞涩,在北美很难得到女士的垂青。可是在前共产主义的东欧,借助世界语的特殊场合,却可能喜结良缘。D博士在荷兰公司的项目完结以后,辗转东欧各国,教授了几年英语,同时投身当地世界语运动。回美国的时候,跟P先生一样,带回来一个世界语者太太。

我们在语言学家中大量招工的行动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当时,我们的几个竞争对手包括AnswerLogic.com 也一样到语言学家中招工,形成了一道社会风景。我们这些活动经过《华尔街日报》题为”No Longer Just Eggheads, Linguists Leap to the Net”的采访报道后,在社会上和语言学界引起强烈反响(《世界日报》也编译了这篇报道),一时间似乎为语言学家开辟了一条新路。作为参与者,我为自己能够帮助同行创造就业机会感到欣慰和自豪。在公司内部,尽管由于劳务市场的供需影响,语言学家作为知识工程师,比同等学历的软件工程师工资要低,我还是尽量为他们谋求高于市场价格的待遇。一时间,公司仿佛成为语言学家的天堂。

然而,好景不长。D博士差不多是我们疯狂扩招的最后一个了。世纪末,网络泡沫终于破灭,Nasdaq 科技股市场一落千丈,投资人变得异常挑剔和谨慎。董事会任命了新CEO,一位有经验的职业经理人,临危受命。他上任以后,不动声色地考虑如何重组(re-org)公司,减少开支,轻装前进。对于高科技公司,最大的开支是人力资源,re-org 就意味着裁员。他随身总带着一个花名册,上面标有每个员工的职务和工资,他不时在上面写写划划,有的打叉,有的标上问号。最先打叉的就有D博士。这也不怪,D博士来了不久,就犯了几个低级错误,闹了不少笑话,他老朽无能的评价很快就反馈上来了。我很为难,但是知道难以保护他,他确实不上手。我至今也不明白,一个名校博士,有六年相关的实际工作经验,怎么这样不入。他也没有到老糊涂的年岁呀。

D博士自己也有所觉察,有危机感。他有点木纳,不善于迎合其他主管,觉得我是他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于是请我和全家做客,P先生夫妇作陪,联络感情。他的用心我很明白,可我确实无能为力,在公司正式宣布裁员名单前还必须小心保密。这次请客真让我犯难,跟太太一商量,觉得不能不给他们夫妇一个面子,但又不能让他们有错觉我有能力保护他。最后决定我一个人去,带上礼物赴宴。女主人使出全身解数,做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餐,用的餐具也很讲究,可是我没有任何胃口和心情,硬着头皮应付。气氛有点凝重,连平时爱热闹,喜欢多话的P太太,察言观色,也收敛很多。P先生夫妇转着弯子替D博士美言,我只能微笑不语,这是我在世界语国所经历过的最别扭的晚宴。

我不能忘记P太太听到丈夫被裁、天雷轰顶一样的反应。裁员前夕,他们夫妇正计划利用每年的假日去参加北美世界语会议,老板跟我商量,决定暂先不告诉他们裁员的消息,以免影响他们的心情。可以想见,当他们在世界语国欢度一周回来后落到深渊的感受。从我们这里出去,P博士回到加拿大担任了一段园林工人,后来好像找到一份临时秘书的工作,在某大学帮忙。D博士此后失业很久,一直找不到工作,也不知他刚买的房子怎么了结。

记于2006年独立节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Suno:《立委:Esperanto: Al Nia Kara Lingvo(世界语之恋)》

《朝华之十六: 哭送语义宗师董振东先生》

董振东先生(1937-2019)

2019年噩耗传来的时候,我正在路上,震惊莫名,感觉脑袋嗡嗡的。当时我刚下高铁,是我老爸最先传来的消息,比各群都早。老爸肯定是关注了中国NLP最高学术团体中文信息学会的新闻。他也常听我谈起过董老师。

老友尼克提议我别忘了写纪念文章。追随、受惠于先生三十载余,心中的怀念,千头万绪,从哪儿说起呢?

89风波后不久,第二届机器翻译高峰会议在德国慕尼黑举行。我代表刘倬老师在会议上介绍了我们的翻译系统,董老师也在场。会后,我们应邀去荷兰BSO公司的多语机器翻译小组,参加他们的 Chinese week,讨论把中文加入到他们多语计划中的议题,以及探讨中文处理的挑战。

很多年后,董老师给我来信说,孩子们整理老照片,翻出来一张在荷兰的合影,感觉很珍贵。Witkam 就是照片上的BSO项目组长,当年是他从欧共体争取到机器翻译项目的基金,BSO公司m补齐另一半,这才成就了他们以世界语为媒介语的多语言机器翻译项目的五年计划。其中的中文部分就是我为他们做的依存关系文法(全是纸上谈兵的一套,但也勾画了中文形式化的雏形。当年董老师对我的这个工作赞许鼓励有加。 

荷兰BSO多语机译项目组长Witkam,董老师与立委(1989)

我也回寄了一张在高立公司一起做机器翻译项目期间的临别合影。高立公司那段是个机缘,我得以与董老师在地下室改造的办公室相处几个月,亲聆教诲。

下排从左至右:高立公司CEO,刘倬老师,立委,董振东老师(1991)

 

那是 2013 年四月,董老师回信说:

 

谢谢。对我们而言都是非常珍贵的照片。那年我已54岁,但体力脑力还不错。又一个20年过去了。我还在想再挑战自己一把。至少我会把我们的基于HowNet的机译系统,一直做下去,看看最后会到一个什么程度。上次回去领奖时去看望了刘老师,他提及所里建议他还是再带学生。他觉得没有课题,经费不好弄,他没有应承。我回来想了想觉得他也许还是干点什么好。也许会开出个什么新天地。

最近接到学会来信,2013年的计算语言学大会,看了他们的征文内容,觉得想说点什么,等我写了,也给你转去,供参考。

家里热闹了一番吗?女孩大了,不好太管。

振东

 

我的回复:

 

2013/4/27 <[email protected]>

>>那年我已54岁,但体力脑力还不错。

那应该是 HowNet 的酝酿阶段,记得您当时提过几次设想。

 

>>又一个20年过去了。我还在想再挑战自己一把。至少我会把我们的基于HowNet的机译系统,一直做下去,看看最后会到一个什么程度

上次您提到可以用一些细致分类去解决结构歧义(PP-attachment 类的问题)。也许仔细做是可以的,但是我觉得结构歧义的根本出路不在人工的 taxonomy,而在统计:因为结构歧义说到底是三角恋爱,最终谁与谁结合决定于语义拉力的相对力量对比,而这种AC与BC相对的拉力是无法事先计算出来的,因为有太多组合的可能性。但是,AC 或者 BC 各自的拉力是可以通过大数据事先学习出来的(本质上是 lexical coherence acquisition)。只要有一种机制让这种统计信息在结构歧义的现场提出来做对比,理论上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比用细致的语义特征去人工调试应该有效合理一些。

事实上,这种机制目前已经可以实现。当然实现起来还有些繁杂,代价还需要考察。

 

>>。上次回去领奖时去看望了刘老师,他提及所里建议他还是再带学生。他觉得没有课题,经费不好弄,他没有应承。我回来想了想觉得他也许还是干点什么好。也许会开出个什么新天地。

这次看望刘老师,感觉还是苍老、迟缓很多。估计他也没有足够力气了。我理解您的意思,搞了一辈子科研,即便退休,最好也别完全停下来,除非有别的爱好。可惜的是,我们很多人除了做系统,都没有什么其他爱好。退休生活容易寂寞。

 

学生:维

 

与董老师长达30多年的交往,除了生活上的问候外,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专业。董老师是性情中人,富有幽默感,常让人忍俊不禁。记得当年谈到他的译星,董老师说那才真正是自己的孩子,呕心沥血的结晶。接着笑道:儿女不算,为啥?那是“自然灾害”的结果。可是很多年以后,他又跟我说到孩子的话题,希望我有机会带董强一起干一番事业,列举孩子的优点缺点。最后不忘补一句,自己的孩子,瘌痢头也是好的。

在中国机器翻译的历史中,我的导师是开创者:刘涌泉老师1957-1958年开始组建团队,从外语学院挖来了刘倬老师,还有一位早逝的高祖舜老师,1959年第一次实验成功,三人后来合著《机器翻译浅说》一书(日本从事MT研究的时候作为主要参照,译成了日语)。董老师应该是60年代的某个时间点,作为黑龙江大学外语系的老师,参加了二刘老师的MT项目。董老师对两位亦师亦兄的刘先生非常尊重,前几年还跟我提到曾分别去看望两位,表达敬意。

董老师青出于蓝,后来在军科院率先把MT落地为开放型软件,成为中国MT和NLP的领军人物之一。从国际交流来看,董老师在很长的时期是中国NLP的大使,是与国际学界的接口。董老师从军科院的“科研一号”实用开放型英汉机器翻译原型系统,到中软真正落地,推出第一款商品化软件“译星”(TranStar),给当时全国近十个MT团队做出了榜样:MT 可以走出实验室。

译星是一个里程碑。

董老师后来跟我说过其中的经验体会。最主要一条就是不能原地打转,要抓大放小,研发到一定的阶段,迅速扩大测试集,开放系统给其他人测试,在错误中成长。译星之前的研发,实际上都是在非常小的开发集上做,当年也不区分开发集与测试集,系统通常也不开放。所谓的学术成果鉴定会,大多在一个封闭集中,抽取几个样例进行。以前的机器条件也差,常常是输入一个句子,鉴定组成员出去喝了咖啡回来才能看到结果。董老师的“科研一号”鉴定会是第一次把系统开放给评委专家来测试的事件。这在当年是需要底气和勇气的。我还清楚记得跟着刘老师去军科院参加“科研一号”系统评测的情景。礼堂外展示了系统的过往翻译样品和系统说明。礼堂内专家们用不同的句子挑战系统。对于系统的开放测试,印象非常深刻。

董老师与台湾的苏克毅教授关系很好。董老师跟我说,你看,苏教授自己凭着对MT的热情开了家翻译公司,软件虽然做得并不精细,但他敢于大胆使用,不断迭代。

80年代末,高立公司来找刘老师合作,决定根据刘老师的 JFY-IV型专家词典为基础的 MT 来做新一代机译产品。那时候,我们已经从董老师的开放实践中学会了放开脚步。此前我们为几百句可以反复打磨一两年。

董老师自己也承认,从设计上,刘老师的专家词典系统比“译星”更胜一筹,更具有潜力。他也受邀参与了高立的计划,但那时候,他的重点已经有转移,开始酝酿《知网》(HowNet)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吃午饭闲聊的时候,董老师说,他觉得机器翻译的基础知识资源不足,需要从根子上加强语义本体知识,包括常识。这一做就是30年!

说一下这个项目的国际学术背景。董老师做机器翻译用的是著名语义学家费尔默的深层格(deep case)语法框架,董老师做了适当改造,起名叫逻辑语义。他用这个框架作为机器翻译和转换的内部结构(中间语言),发表了几篇有相当影响的论文,证明这个表达足够深入,对于不同语系的语言之间翻译也很合适(如,董振东:逻辑语义及其在机译中的应用)。我当时也对深层格理论着迷,很信服董老师的工作(这个影响一直延续至今,这就是我一直强调深层解析是 NLP 核武器的主要渊源)。但是逻辑语义有了合适的图结构表示之后,只是解决了结构层面的语义关系,而节点语词概念的语义本体知识没有跟上来配合构成完整的知识体系。其中最重要的本体知识包括谓词子范畴的潜在句型,及其所要求的算元类型及其角色。例如,谓词EAT的子范畴句型要求两个算元,一个要求人或动物,逻辑语义角色是逻辑主语,另一个算元是逻辑宾语,要求是食品。这实际上是常识,需要本体知识库把常识形式化。

于是,《知网》对跨语言概念精细分类,以义元及其关系为人类常识编码,建立了一个形式化的本体知识体系和逻辑语义表示。它是非人力可为的天才杰作,是上帝之光对董老师的眷顾,是中国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圈子里都说深度神经三位先驱者坐了20-30年冷板凳,终于迎来了图灵奖(见《图灵奖颁给熬过寒冬的人》)。董老师坐了30多年冷板凳,还基本上是藏在深山人未识。《知网》未必不是一个图灵级别的对于人类认知的贡献。我相信,将来某个时候,当机器翻译和自然语言理解的应用项目穷尽了浅层可用的低枝果实之后,知识系统将会被进一步发掘、利用和欣赏。

当年,WordNet 已经存在了,不过那套体系是心理学家主导的,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这种词典概念的体系是一个很苦的活儿,没人愿意做,也很少人有能力做,而且有能力也愿意了,能坚持做下去,完成这个巨大工程也非常人可为。虽然 WordNet 根本就不是为 NLP 或 MT 而设计的,然而,用无可用,大家做系统做到一定深度需要调用语义资源的时候,还是去用它,或者改造它来用。到了董老师这样的学养和深度,他不愿意将就,他有自己的体系设计和自信。他要推倒重来,按照自己的设计,做一个更适合机器翻译和NLP的本体知识库出来。

这类工作非圣人巨匠不能。本体知识体系的学问门槛很高,涉及保罗万象的基本概念、关系和常识。即便自以为有了一个逻辑自洽的比较合理的体系架构,里面的工作也繁难无比。

知网》是董老师的不朽丰碑。

我91年出国以后,就流浪天涯了,从英国到加拿大,与国内的亲友和师长都难得联系。但出国前,董老师给我写了个“介绍信”,交给在UMIST担任系主任和计算语言学中心负责人的大名鼎鼎的Tsujii 教授(他是日本MT元老长尾真的弟子,李航的导师)。董老师还为我其他的留学申请多次写过推荐信。出国前夕,是董老师告诉我的,说刘倬老师跟他说了,项目把立委留下来好几年了,错过了几次留洋机会。这次的留英奖学金机会,不好再留了,决定放人。鼓励我出国好好深造。

记得还在我出国前,有一次董老师召集陈肇雄和我们几个人一起聚会,说(大意):咱们这里都是 中国MT 的精英了,我们可以不可以考虑协调合作,实实在在做一番事业。

等我转到加拿大念博士的时候,董老师已经到新加坡了。记不得怎么恢复的联系,总之董老师作为1996国际中文计算会议主席召集大会的时候,为鼓励我参会,把大会的海外赞助给了我。其实,我博士时期的 HPSG 中文研究,属于小众的探索,基本上就是玩具系统,并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东西。当时跟董老师在新加坡做项目的弟子有郭进,新加坡会议我们相识。后来我加入京东的时候,请郭进过来搭档,董老师跟我说你们俩背景不同,理念一致,搭档做事真是再好不过了。后来,我和郭进合作发表了一本NLP小册子《自然语言处理答问》(商务出版社,2019年)。

以前说过,董老师虽然不是我的直接导师,但多年来对我的指引、关照和鼓励,实际上是编外导师了。总之 非常幸运能遇到这样的前辈,从一开始就信服他、追随他,80年代就刻苦研读他的逻辑语义学说(董振东:逻辑语义及其在机译中的应用),这篇杰作可算是《知网》的序曲。

我翻译的反映NLP领域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两条路线斗争史的《钟摆摆得太远》长文,就是董老师最先推荐给我的文章,也是董老师介绍我联系 Church 教授本尊。翻译前后我们三人间的频繁通信以及他的指正,也是一大篇故事。

白硕老师的微信群“语义计算”聚拢了一批中文NLP及其语义研究的同仁和专家,在白老师的带领下,探讨符号语义很深入,话题自然也常常涉及董老师的《知网》。于是我想到了介绍董老师入群。我知道董老师对于这些话题特别有兴趣,也常见他在领英里面与人讨论相关话题,想他对我们常讨论的内容一定会有兴趣的。于是尝试联系询问。董老师以前不怎么用微信,我就跟董强夫妇商量。他们也很同意,觉得董老师如果能参与我们的NLP话题,是很好的事情。对于董老师身心健康也有好处,我们后辈自然也有幸受益。于是先尝试让董老师用董强的ID入群观察,最后水到渠成,他就加入了。语义群里很多是他的学生、同事和仰慕者,大家都很高兴。有了董老师的参与和教诲,群里的讨论更有深度。董老师入群的两年里,我们共同度过一段与大师直接互动的难得时光。白老师说:

“董老师在本群的交流中为我们贡献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无论在解说HowNet的顶层设计思路方面,还是在评价NLP最新进展方面都是金句叠出,振聋发聩。本群失去了一位巨匠级的群友。董老师在群里交流的那些话题值得我们结合各自的学习工作实际,长久体悟。董老师对ontology一直很敏锐,总觉得他有高见没有说出来。能早十几年就在ontology层面不满足于taxonomy而想到去做类似当今事理图谱那样的东西,真的是高屋建瓴。”

有一次在群里我对于符号系统的短板来了点自嘲,没想到无意中触犯了董老师(董老师是符号主义的一面大旗)。那是第一次他当众批评我“矫情”。我当时的感觉是诚惶诚恐,耳提面命。这样的奚落,除了刘老师和董老师,任他天王老子,我大概很难不反唇相讥。可董老师是我心中的圣哲,在他面前,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高山仰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不需要总是正确,他也可以固执、错怪,但伟人就是伟人。他和他的思想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权威。我辈望尘莫及。恩师已去,我心恍惚。

董老师一直到老,始终在调试系统,探究人脑和语言的奥秘。我想天堂应该也有电脑,上帝不会让他闲着,《知网》不仅是他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也会在天国大放异彩。

董老师语录摘要:

1)“我们老了,但机器翻译还年轻”。

2)“我这一辈子做了二件事,一件是别人不愿做的事,一件是别人做不了的事。”

3)“规则的机器翻译是傻子,统计的机器翻译是疯子。”

 

 

记于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刘倬老师女儿代表家属在告别会上致词

尊敬的各位领导、长辈及亲朋好友们:

       今天、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在这里悼念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因病于2022年9月12日下午2点28分在展览路医院去世,我哥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父亲走的很安详,享年89岁。

       在这里摘抄了他的挚友王广义老师对父亲的评价,刘先生是语言所乃至全国传统(基于语言学基础)机器翻译研究的创始人之一和领路人。他的学术思想和理论方法,深刻影响了我国早期的机器翻译界。他本人及其领导的研究团队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好成绩。

       刘先生为人处世,刚直不阿。他在“那个时代”就曾经说过,“只要不会被打成反革命”,什么意见都敢提。他特别爱护自己的部下,敢说、敢干、敢担当。刘先生是我早期机器翻译学研究的领路人,他的学术理论、方法以及实践,使我收益匪浅,对刘先生的去世深感悲痛,沉痛悼念刘先生。

       我父亲在工作中兢兢业业,为国家培养了许多研究生、博士生,一九八九年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科译1号英汉机器翻译系统二等奖,一九九二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发给政府特殊津贴并颁证书。

       父亲的一生是光辉的、更是勤劳而朴实无求的。艰苦劳作,平凡而伟大。为国家,为家庭鞠躬尽瘁,耗尽毕生精力。他不求回报,奉献自己的年华与精力。

       父亲的一生是坦荡的,更是节俭而光明磊落的。克己奉公,清正廉洁,公正而诚挚!为子女标杆立榜。他像一座山,承载着我们心灵的依靠,精神的依托

       父亲的一生是高尚的,令我们全家骄傲自豪!他和我们的母亲风雨同舟65载,含辛茹苦,将我们培养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尊敬的父亲,您走了,可是您那艰苦朴素的作风,做人的品质,做事的准则,将是我们一生最好、最大、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会使我们受益终身!您的音容相貌,会时刻留在我们的脑海里,荡漾在我们面前,将永远伴随着我们的生活。

       敬爱的父亲,您走了,永远的走了,我们再也无法聆听您的谆谆教诲,再也无法看到您的音容笑貌,只有将极度的悲痛和永久的思念留在我们心中。

       敬爱的父亲,您放心走吧,我们会牢记您的遗训,继承您留下的良好家风和优良品德,照顾好母亲,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以此告慰您的在天之灵。

       最后、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出席告别仪式的各位来宾以及所有的亲朋好友,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谢,谢谢大家!

 

【缅怀刘倬老师特别系列】

【缅怀刘倬老师特别系列】

   

2022年十月二日刘老师亲友举行了刘倬先生的葬礼,老人家入土为安。

刘倬老师安息!Rest in peace!

讣告: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刘倬逝世,享年89岁

一代宗师 刘倬先生千古!(1933-2022)

中国机器翻译开山鼻祖、NLP 先行者刘倬逝世

学高德望 福泽后学 沉痛悼念刘倬先生

刘志捷:回忆和社科院语言所刘倬老师一起工作的日子

刘倬老师女儿代表家属在告别会上致词

《朝华之十四: 随恩师入行》

送别恩师刘倬先生

《朝华之十四: 我的考研经历》

【立委按】从写作时间上看,这是我《朝华午拾》怀旧系列的第一篇,从此一发不可收。回想起来,人的一生,高考和考研的“跳龙门” 确实是命运的根本转机。最近探亲,老哥和师姐都跟我说,同辈人后来的生活道路,大多在冲刺龙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很不公平,因为很多同学所具有的才干和潜力,应试教育是不能全面衡量的。但是,社会就是这样来鉴别的,本质上还是科举制度。机会和资源最终落在少数幸运的跃过龙门的同学身上,让人不胜唏嘘。

毕业那年,跟大家一样,考研究生,报南京大学外语系英美文学专业。一败涂地。我们的教育怎么能跟南大比。后来到社科院,有一个苏州女同学就是南大外语系77级,她告诉我,那一年研究生考试奇难,报名人数特多,大多成绩低得不可思议。我第一次尝试就碰了个硬钉子。那一年,我们班级就考上一个,上海男生,去了安徽大学外语系。

毕业后分到离家不远的邻县繁昌中学教书,有两点体会:首先,我不适应教书,尤其是低年级和程度差的班级(“坏班”),主要是压不住阵,没有办法对付调皮的孩子,上课跟上刑场似的。(教重点班或者高中课还好,学生比较佩服和尊重我,感觉良好。)其次,老当心时间长了,控制不好,会和女学生发展出不合适的关系或感情纠葛。也许是生理原因,女生在初中很容易仰慕年轻男教师,这时候,如果男教师把握不住,就容易犯错误。繁昌中学曾有先例,结果很悲惨,师生双双跳楼,男教师肝脑涂地。

唯一的出路是考研究生。于是,拿来报考手册,翻来翻去,发现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有一门机器翻译专业,要求很特别:考两门外语,语言学,高等数学,离散数学,政治和综合考试。觉得有戏,可以扬长避短,毕竟在我们的年代,会数学的人还懂两门外语,几乎没有,而会外语可以考数学的人也难得。我学过高等数学,只是没有听说过离散数学,问了一些人,各有各的理解,也是一头雾水。至于机器翻译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高深莫测,就去请教在南陵二中教数理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与众不同,爱读书,很通达,有自己的见解。他非常肯定地说,“这个专业好,是个交叉学科,容易出成就。学科本身很实用,有前景。”他这一番洞见,使我坚定了主攻方向。

这一次考研,仍然不中,主要坏在“综合考试”:语言所借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试卷,从中文系各科抽选题目,考什么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在哪一年,等等,缺德透了,非中文系的人明摆着吃亏。好象“离散数学”也栽了。但是北京还是派人到繁昌对我做了外调,证明我已经擦边。这给了我很大信心,至少不是在黑暗中摸索了。也知道我的扬长避短的策略是对的,不然,偌大的中国,为什么我考栽了还有幸被外调呢?很显然,更多的人考的还不如我(后来知道确实如此,那一届该专业一个也没有达标,这才有下一年接着再招)。

第二年再战,准备仍然辛苦,但目标很明确。父亲从邻居处借了一个清静的小屋给我,明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除了数学习题一本本地做,对于文科,就把一些关键概念的解说录下音来,不分昼夜反反复复地听。什么是历史比较语言学,什么是成分分析法和结构分析法,什么是转换生成语法,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区别,等等等等。复习累了,我常到城墙头外的田地去看黄灿灿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透透新鲜的空气。好多次都在路上遇到父亲,跟我说:”去散散步好,休息一下大脑“。目光里满是赞许和鼓励。

考研要去邻县的考场。父亲送我到车站,临上车前,天气有点转凉,开始刮风了。父亲把自己的呢子中山装脱下(呢子服算是父亲最高级的外套了),给我披上。在车上看到父亲在冷风中挥手,这就是刻印在我脑海里的拐弯处的回头。到邻县宣城考场,住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一连考三天,下场后精疲力竭,直想哭。晚上钻进电影院,可找到发泄场所了。演的是两个国产短片,艺术水平很一般,但是好在有一点悲剧意味,于是跟着剧情,从头哭到尾,直哭得天昏地暗,但是非常非常痛快,好象把积压了很久的情绪释放出来了。

好事多磨。我的面试通知(挂号信)在邮局丢了,邮递员明知丢了(有记录),也知道我是收信人,却想蒙混过关,并不通知我。多亏语言所秘书刘老师办事严谨负责,给我的中学挂了长途(一辈子感激刘老师!)。当年的通讯可不像现在,这个长途挂了一上午才通。刘老师告诉我们校长,今天应该是我面试的日子,怎么不见人。看我山高路远,可以再作安排,但务请火速来京面试。后来,失职的邮递员看见事情败露,托熟人请求我们高抬贵手,不要追究他的责任。贵手倒是高抬了,但他可知道,这一失职可不当紧,差点断送了我的前程,其严重程度无异于谋财害命。

北京面试催得急,父亲决定全程护送。当年的火车厢象30年代的闷罐车,人满为患,烟雾弥漫。有爸爸在身边照顾,弄吃弄喝,我一路上得以一心扑在随身携带的复习资料上,准备最后的冲刺。 

 

跟老爸在天安门广场合影,1983

面试完,感觉良好,松了口气。父亲和我都是第一次来首都,兴致特别高,马不停蹄地游玩几个著名景点,在天安门前还买了一个简易相机留了影。我们在前门前的售票处,排长队买去长城的旅游车票。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个女生,亭亭玉立,落落大方,说一口普通话。她跟我们解释不同旅游车的区别,带空调的豪华车和公车一样的普通车等等。我被她的风度迷住了,心里想,管他豪华普通,能跟她同车就好。可惜,后来上车没有看见她,心里失落落的。尽管有缺憾,第一次玩长城,还是被它的气势所震撼。爬上长城,又累又渴,父亲拿出在路上买的啤酒我们一块喝。这是我第一次喝啤酒,觉得味道很怪,难以下咽,无奈太渴,只好以酒代水,一边极目远眺,看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父亲看我读研有望,心情特别好,跟我说,带的钱还剩不少,我们坐飞机回去!这在当年是极大的奢侈,我那时侯连轿车都没有坐过,一步登天去坐飞机,兴奋莫名。不巧的是,飞机票卖完了。飞机没坐上,但那次旅行,父亲和我的欣快情绪,难以忘怀。 

再后来就是接到录取通知后的几个月腾云驾雾的日子,那真是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妙感受。一辈子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真的不知道怎样表达喜悦,干脆一个人爬山,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任由荆棘刺破皮肤,滴着鲜血,享受火辣辣的快意。连续几天,每天爬山到不能动为止。九月进京,心情同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 别儿童入京》)。

对于一个南方山城的中学教师来说,考研确实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这些跌宕起伏,非凡的经历和感受,跟考研的重要性是相称的。但是,回想起来,考试定终身必然需要运气,而运气并不总有。当时也许没有注意到这个特别的专业和特别的要求,也许该专业前几年已经招到了,不再招生,如果语言所的刘秘书工作不是那样尽心尽力,我很可能永远留在那个小城里。另一方面,生活也不能仅仅看所谓事业有成,应该总体来看生活质量和各人的自我生活满意程度。在确保温饱的前提下,很难从表面评价人生的好坏。据说,在中国相当一段时间,东北农民,活得最滋润,没有压力。因为土地肥沃广大,广种薄收也有不错的所得,可尽情享受“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外桃源生活。在世界范围,据报道生活满意度最高的是比较贫穷的印度(宗教起了很大的精神作用),而生活感受最差的是日本。我的一名日本朋友,以前在一家机器翻译公司工作过,告诉我,尽管薪水好,却是非人的日子:她眼看几个同事有的精神跨了,有的自杀了。她后来去澳大利亚读研究生,成了穷学生,却有跳出苦海的感觉。

记于2004年五月28,美国水牛城

若干年后,跟老爸在天安门广场再合影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朝华之十: 插队山村》

插队的故事对我是太久远了,恍如隔世。这也是我一直想写,却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原因。虽然如此,插队的片断却不时在心中翻腾。虽然连不成篇,这些记忆残片却是刻印在脑海最深处的。上山下乡是我们这辈人的成年礼。

我是文革后最后一批插队的,算是赶上了末班车。当时年龄不达标,按照政策可以留城,可是当年的情形是,留城待业常常是永久失业,不象插队,几年之后,还有上调招工或者升学(工农兵学员)的前途。另外就是,由于时代风尚的影响,留城的好像比下乡的矮人一截似的。我有一位同班好友,独子,留城以后,见面说话就没有我们下乡知青那样器宇轩昂。 

尤村三兄弟

我插队的地方是比较偏远的皖南山区,叫尤村,就在镇子旁边。当时一起下到这个村子去的一共三位,陈兄是中医世家,人很老成憨实,带来了大半箱子医书。俞兄是退伍军人的子弟,有点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我随身携带的是薄冰《简明英语语法》和一台晶体管中波收音机,希望还能继续电台《广播英语》的学习。我们三人从镇上一下车,就被尤村的老书记带领一伙人敲锣打鼓迎到了村里,暂时安置在一位公社赤脚医生的家里,住了两个月。后来村子利用国家发给我们三人的安家费,盖了三大间仓库一样透风凉的屋子,我们才算独立安家落户。 

第一个月是挨户吃“派饭”,每天各家各户轮流转。农民大多朴实好客。我们吃饭的那天,东家往往要比平时多预备一些菜肴。可是,各家家境不同,伙食还是参差不齐,有些确实难以下咽,但又怕人笑话知青娇气,只好硬着头皮吃。最糟糕的不是伙食的质量,而是卫生状况。有一天天擦黑,推门去晚餐,手上黏黏糊糊摸了一手,回来后我们几个一合计,发现不是鼻涕就是浓痰的残迹,都恶心得要吐。 

2019年三月23重返尤村,小池塘还在

后来决定哥仨自己开伙,分工合作。还记得清晨起来到河塘担水,身子骨瘦小的我与水桶不成比例,在早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不过,自己开伙还是受用多了,每天干活就满心盼望早早收工去享用自己的晚餐。最常做也最美味的菜肴是咸肉炖黄豆。咸肉是父母捎来改善伙食的,每次割一小块肥肉,慢火烧化,那泛着油光的软黄豆实在太诱人了。黄豆和木炭都是队里照顾知青配给的,弄个小瓦罐盛上黄豆、肥肉和水,上工前置于炭火上,收工回来就四香飘溢。 

这样的美味当然不能长久。于是自己种菜。我们图省事,挑最容易的菜,种了两大片黄瓜。黄瓜这玩意儿,一旦结起来,就不得了,瓜满为患。怎么摘怎么吃也赛不过它生长的速度。平时没事就摘了生吃,到了晚上再做黄瓜汤,或者炒黄瓜,直吃得想吐。这个后遗症不小。很久很久,我都把黄瓜当作最贱的菜,偶然生吃一点可以,从来不拿它当菜。可是斗转星移,不知流浪海外的何年何月,黄瓜忽然金贵起来。太太和女儿都爱吃。暖房子里面出来的英国黄瓜,每根两三块美元,一样成为我们家的必备。有时伙食中蔬菜量不够,怕孩子营养不平衡,就洗根黄瓜给她,她总是美滋滋地啃它,从不厌烦。 

黄瓜确实不好做菜,但要是赶上了鸡蛋,炒菜也好,做汤也好,都不错。单做就不成菜,不下饭。鸡蛋是非常珍贵的,我们不养鸡自然没有鸡蛋,也舍不得买。后来还是村子里有人从我们知青这里借钱急用,可又没有钱还,就从鸡屁股下抠出一些鸡蛋来偿还我们,我们才有了些口福。有一天秃头队长来巡视,看见我们的黄瓜地,就狠狠剋了我们一顿。说,你们这帮懒虫,谁让你们种黄瓜来着,一点正经菜也不种,你吃个屁。他所谓正经菜,是指辣椒茄子一类,那样的菜只要有点菜籽油,不用鸡蛋不用肉,就可以做得让人垂涎欲滴。可是拾叨起来不容易,除了浇水,还要施肥,最好是粪兑水浇了才好长。 

黄瓜吃腻了,后来没的好吃,改吃炒山芋(北方叫红薯)。这一招说来还是村里那个放牛娃教给我的。这个放牛娃很机灵,自从我们知青来了,就总找机会来套瓷。是他告诉我,山芋也一样可以做菜,就跟炒土豆丝一样做法。山芋是口粮,我们不缺,于是我们尝试切丝红炒,添上油盐,做出来比黄瓜好吃下饭多了。不过,有一条与土豆丝不同,炒菜的火候一定要适可而止,否则烂成糊就不好吃了。 

从放牛娃那里学会了骑牛。别看老牛笨乎乎的,走起路来却非常稳妥实在,一步一个脚印。起初我看田埂头的羊肠小道,老觉得那老牛一不小心就会折到沟渠或水田里,其实老牛从不出差错。放牛娃吆喝一声,那老牛就乖乖地倾前身,低下犄角,我在牛娃的帮助和鼓励下,蹬着牛角,翻身上了牛背,开始胆战心惊的骑牛前行。骑牛的最大感受是不舒服,那老牛的脊背咯咯吱吱的,感觉不到皮肉,满屁股都是骨头,根本不象我以前想像中的牧童骑牛之乐。

记于 200年六月25, 2009

与女民兵并肩修地球

下放不久赶上了“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真地把人往死里累。双抢是一年挣工分的好季节,给双份工分,有时甚至给三倍,连续20多天,天不亮起床,到半夜才回,再壮的汉子都要累趴下才能休息半天。人民公社给双倍工分这种变相的资产阶级的“物质刺激”很厉害,不管多累,人都不敢懈怠。你怕累少上工,工就给别人赚去了,到年底分红,你分的稻谷、红薯和香油也相应减少了。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每年生产队的收成是一个定数,工分多给少给不过是一种财富再分配的方式而已。如果单纯依靠农民的社会主义干劲,双抢跟平时同等工分数,工分总量下来了,单位工分的价格提高了,就没有物质刺激出来的积极性了。谁说经济学在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没有用处?

生产队照顾城里娃,工分给高些。于是给我们三个知青各开七分半工,相当于一个妇女全劳力的工分,包括早饭前上早工两个小时,否则只有六分半。那年十分工值RMB0.65元。我在妇女堆里干了半年多,年底分红,赚回了所有的口粮,外带半床红薯和四五斤香油。

妇女全劳力多是年轻的姑娘或媳妇,个个都是干农活的好手。尤村的十几位风华正茂的姑娘组成了一个“女民兵班”,不甘寂寞,活动有声有色,曾名噪一时。不过到我去的时候,已经式微,因为其中的骨干大都到了嫁人的年纪,近亲远媒各处张罗,集体活动不能继续。尽管如此,跟女民兵在广阔天地一道成长,在当时是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的色彩的,让人沉迷和兴奋。干农活的辛苦也去了大半。

我们村村长人很精明,但脾气暴躁,又是光头,让我既怕又厌。倒是他家四个姐妹一个个如花似玉,大妹妹记不得见过,应该是外嫁了。二妹三妹都是女民兵班的主力,小妹妹刚14-15岁,皮肤白嫩,见人脸红,在社办一个作坊里做工。二妹(我叫二姐)刚嫁给本村老队长的弟弟,一个高个帅气的小伙子,感觉有些愣头青的样子。自由恋爱的,算是姑娘们中最幸运的了。刚去不久,这位二妹被照顾在场上打谷,没有下水田。我跟她一起干活,场上就两个人,总是她照顾我。从那时就落下了心猿意马的毛病,直到有一天发现她肚子越来越大,才意识到她跟其他民兵姑娘不同,原来是媳妇级的了。后来跟三妹及一帮姑娘媳妇一道,在田里薅草(就是用耙子在水田里把杂草掀翻,不让杂草长出来),三妹总是侵犯我的领地,把她的耙子探过来帮我。没有她帮忙,我大概一半的速度也赶不上。我老指责她,“不许侵犯”,她总笑而不答,我行我素。三妹模样很好,稍微有些胖,很壮实,象个铁姑娘,但善解人意,脾气性情好得赛过薛宝钗,是我最心仪的。当时媒婆正在给她提亲,我离开村子不久,她就嫁了,听到消息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40多年后,2019年三月23日重回尤村,在村口巧遇二姐和姐夫

这些农家女在我看来都是仙女。从小在那样的艰苦环境中,却一个个风华正茂,英姿飒爽,而且不失农家女的善良朴实和冰雪聪明。我觉得当地没人配得上她们,她们自己也企图跟命运和媒人抗争,不过最后都一个个嫁走了,消没在人海中。

老队长

敲锣打鼓把我们迎进村的老队长跟我们走得最近。事无巨细,他都爱来管,自然充当了知青监管人的角色。我们插队的时候,正是老队长大家庭最鼎盛的时期: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人丁兴旺。老伴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对人热情有加。大儿子山虎算我们哥们,比我略长,但长得比我还矮小一大截,似乎发育有问题,但干活并不赖,是个整劳力,担任队里的记分员。山虎小学毕业就回乡种田,作为长子,与女民兵姐姐一起,帮助父亲分担家庭重负。三个劳力,加上两个弟弟拾粪、放鸭,放学做点零工,一家人挣足了工分。这个家庭的红火兴旺,加上老队长的威信,可与家有四朵金花的光头队长一比,这两大家是村子里六七十户人家里面的显赫人家。老队长的家也是我们的家,在他家里我们感觉在自己家一样地自在。一家都是热心人,包括最小的六岁女儿,我们一来,就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家里做了好吃的,老队长就把我们叫去。大娘从不抱怨,总是笑吟吟默默在一旁伺候我们吃喝。

山虎很活跃,实诚热心,跟我们知青亲如兄弟,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他总是随身带着他的记分簿,满本子是他的涂鸦,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那些工分记录。我见过不少字写得差的人,我自己也一手烂字,可把汉字写到他那样难看,那样奇形怪状,不可辨认,还真不容易。我离开尤村上大学期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每次读他的信都要辨认老半天才能猜八九不离十。他每封信尾总是画点图示,两只手紧握啊,或者一颗心系上一条线,朴素地表示他对我们友谊地久天长的祝愿。

老队长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他清瘦黝黑,尖小巴,身子骨健朗,谈笑如洪钟。他哪年当的队长,哪年让位给光头小队长,我们不很清楚。只知道老队长是退伍军人,识文断字,见多识广,是尤村的核心。我们的到来,老队长异常兴奋。他跑前跑后,张罗安排,滴水不漏。只有一件事,我感觉有些滑稽,内心有抵触,却不敢流露:老队长雷打不动,每周要组织我们政治学习和座谈一次,一学就是一夜。每当这个时候,老队长就把家里的大小孩子统统驱离,把煤油灯点得亮亮的,一点不心疼熬油。他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特别严肃深思的样子。记得他组织学习《哥达纲领批判》,一字一板地阅读,那样子很象个教授,可从来也没见他有自己的讲解。对于马列,我只在中学迷恋过“政治经济学”,对于其他著作不是很懂。我听不明白的,他其实也不懂,毕竟他也就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当时我就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对那些深奥难懂的马列原著那么热衷,而且总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当年自觉是个小毛孩,老队长是可敬有威的长者,是我们的依靠,即便心里有疑惑,也从不敢追问。这样的学习一直持续到我离开尤村。

老队长唱歌富有磁性,略带沧桑,很有魅力。记得在水田薅草的时节,暖洋洋的阳光,绿油油的禾苗,春风和煦。老队长一边薅草,一边张池有度地唱起歌来。听上去有点象船工号子,声音高高低低的,随着风,一波一波袭来,抑扬悠长,不绝如缕。那是怎样一种有声有色,和谐无间,引人遐想的农耕图景啊。

很多年过去,老队长的歌声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虽然我从未搞清这首歌的来历。直到去年,女儿的 iPod 新增的一首歌,一下子把我抓住了。这歌当然不是老队长的歌,可曲调内蕴与老队长的歌神似,是它复活了我心中掩埋已久的歌。每当歌声响起,老队长的面容身影,广阔天地的清风和日,单纯悠长的田家生活和劳动的场景,就在我眼前浮现。 我问女儿这是什么曲子。女儿一副我是土老冒的惊讶,这是 Akon 啊,那首红透半边天的歌曲 don’t matter 啊。这首黑人歌曲2007年一出品,很快在电台热播,连续两周居于排行榜首。我惊喜,也感到诧异,远隔千山万水,神秘古老的中国民间小调居然与带有美国非裔色彩的黑人歌曲如此契合。甚至我在 Akon 本人身上也隐约看到黑瘦干练的老队长的身影。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曾回村探望,那时老队长已经离开人世,是癌症夺走了他的生命。女儿远嫁,传回的消息是女婿赌博被抓进了局子,二儿子肝炎治疗不及时丢了性命。大娘经受这种种打击,显得衰老无语。家庭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只有山虎撑着这个家,快30的人了一直未娶媳妇。谈起来,他总是苦苦一笑,说不急,先把弟妹上学供出来,自己的事可以放一放。我的心沉沉的,感伤世事无常,那么鼎盛兴旺的大家先失了顶梁柱,复遭种种不幸,如今如此零落。那记忆深处的歌声在我心中也更加增添了些许沧桑的苦涩和无奈。

补记(2019年三月23日)

往事如烟:前天寻访旧地,遇到了插队时姐妹花中的二姐,如今是子孙绕膝了。

现在才梳理清关系,原来老队长和新队长是村子里联姻的两大旺族。敲锣打鼓欢迎我们三位知青入乡的老队长一共兄妹仨,妹妹是赤脚医生,是我们的东家,当年也对我们很照顾。老队长的弟弟娶了新队长的二妹(我叫二姐)。照片就是他们的全家福。老队长和他姐弟三家都在这个池塘边不远。池塘边还有分给我们知青的菜地。

 

重返旧地在村口巧遇二姐。二姐说,维当年就是学问人,会英语,老在家听英语广播。那是我把家里的晶体管收音机,带到乡下,为了听安徽台和江苏台的英语广播讲座。文革年代不知道哪位领导批准的 很多省开办了电台的英语讲座,是当年难得的外语学习机会了。二姐告诉我,三妹小妹如今日子都还不错。三妹不远,就在镇上。小妹在外地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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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恩师刘倬先生

今天上午告别仪式,请大姐代送花篮,送走了刘倬老师。遥祝先生一路走好!

 

今天,我们怀着沉重和景仰的心情,悼念恩师刘倬先生,缅怀先生一生的非凡成就和功德,并向师母及其子女致以亲切的慰问!

先生是河北省大成县人,生于1933年四月,1951年12月毕业于哈尔滨外专,留校任助教。1953年5月调北京高等教育部,在综合大学司任科员。1954年5月至1960年10月在北京俄语学院,任语言学引论课讲师,并于50年代末就开始与刘涌泉、高祖舜两位先生合作,参与第一次俄汉机器翻译攻坚项目。

1960年11月正式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专职从事新兴前沿跨学科机器翻译的研究工作,直至1998年离休。先生1979年起任计算机室主任,1985年晋升研究员,为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在职期间,曾为中国语言学会会员,中国中文信息学会常务理事,自然处理专业委员会主任。

先生四十年来(1957-1998)主要是从事机器翻译研究工作,与刘涌泉先生一起,帮助开创了中国的机器翻译事业。先生早期主攻俄汉机器翻译,深入研究两个不同语系的语言之间的句法语义差别,帮助推进机器翻译向纵深发展。中国机器翻译一开始就是跨语系项目(俄汉),比美国和俄国同行面临的挑战更大,这也促成二刘老师的研究在无人区不断开拓,至60年代早期,很快处于国际机器翻译研究的前沿。文革后科研全面恢复,从1975年先生开始领导研制JFY型英汉翻译系统,并与刘涌泉先生一起招收培养研究生。经过多年的开拓、探索和经验积累,先生的设计思想和算法实现能力日益成熟,表现在先生精心设计的JFY型翻译系统的四次大的迭代创新上。这套系统的研制共经历了十多个年头,先生作为主帅,先后与情报研究所和军事科学院合作,一直自我突破,并引领了当时中国机器翻译的方向。1987年先生做出了JFY-IV型翻译系统的定型设计,为该系统的商品化开发创造了条件 。经过多年运行和功能调拭, 证明JFY-IV型翻译系统的语言学理论基础和算法设计技术达到了当时的国内外领先水平。先生的时代处于经典的符号机器翻译研究时期。先生以其深厚的语言学素养和自我钻研的计算机算法技术,不断把符号机器翻译研究推向新的高度。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创新包括算法与开放式规则的分离,词典的规则化和规则的函数化,语义制约的个性化与句法模式的共性化的转换机制,突破乔姆斯基单层句法解析的多层策略以及拓展传统有限状态文法的边界以及在句法解析中隐式代入包含常识的本体知识。最重要的成就是根据自然语言处理和机器翻译的需要,设计并实现了一整套符号计算语言学的专用语言和平台,包括专用语言的句法定义、解释执行、作为符号模型的数据结构以及多层解析的控制流程,并配备了质量控制和追踪纠错的功能。JFY语言和平台的建立,凝结了先生几十年研究探索的精华,为NLP和机器翻译的知识工程化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先生的设计哲学反映了经典符号人工智能(AI)的精髓,其意义是深远的。

先生治学严谨而务实,勤于深耕不止,具有中国老一代学者的大师风范。先生以身作则,生活俭朴,为人正直。先生指导学生,传帮带一丝不苟。无论业务能力还是生活问题,先生帮助弟子总是不遗余力,是我们可亲可敬的长者。作为中国机器翻译的奠基人之一,先生把毕生的精力、全部心血献给了中国的计算语言学和机器翻译事业,先生的思想惠及了曾有幸参与他不同时期领导过的项目的不少学者,包括著名的计算语言学家董振东先生和冯志伟教授。先生是让我们高山仰止的导师,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先生做研究是大家和先驱者,在家里是全家的主心骨。先生与师母相濡以沫,是我们见到的最和谐亲密的一对老伴。先生对待子女也体贴入微,尽显父爱。先生的逝世,是师母以及先生的子女们的不可弥补的损失,也是我们弟子们的巨大伤痛。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先生的献身精神,学习他老人家精益求精的工作作风,发扬光大先生的思想遗产,薪火相传,福泽后学。

先生安息吧!老人家一路走好。

学生:爱平、李维 

先生荣获的重要奖项:

告别仪式:

挽联:

规则天地立绝学,JFY丰碑在
符号世界为人先,NLP伟业存
高山仰止 先生千古

父逝悲从心头起
子存教诲永记年

叹祖父真心一片
痛小孙空泪两行

语通中外刘览万维开千重智慧
言达人机卓知远见启百代未来

开创机器翻译 耕耘不止
献身语言处理 鞠躬尽瘁

思想万古长青
遗泽千秋不朽

学高德望
万古留芳

 

【缅怀刘倬老师特别系列】

 

 
 

《朝华之十二: 鸟倦飞而知还》

王知还老师2013年8月16日逝世,愿她安息

刚得知,我大学英语老师王知还老人家上个月在新华社去世。最近有网友告知:
“刚向新华社的朋友打听过,老人家已于上个月16日过世……”
 
终年94。94高龄而去,也算寿终正寝了。但是晚景还是寂寞凄凉,饱受病痛。她最后10年与我老爸一直有联系,寻求老爸在医疗方面的帮助,以减轻病痛。
 
王老师出身国民党海军军官家庭。自小聪颖伶俐,圣约翰大学和金陵女大高材生,擅长写英诗,她用自己写的十四行诗的诗集作为毕业论文,极受老师和校长吴贻芳的赞誉。上个世纪30-40年代投奔延安,同期去延安的上进革命女青年还包括王光美,两人曾是同室闺友,住在一个窑洞里。王光美嫁的是刘少奇,王老师嫁的是王炳南,也是中共元老。中间经历很多生活与政治的波折及婚变。曾经在延安翻译马列毛,解放后在作家协会和新华社工作,直到因60年代初不堪政治运动的折腾,几度自杀未成,进而企图“叛逃“香港(去投奔父亲)在边境被抓,判刑入狱近20年,最后应聘来我院做我们英文阅读写作课的主讲老师。
 
几年前去新华社宿舍楼看她,她已经基本不能外出行动了,在室内也差不多是爬行。但是头脑口齿还很清楚。已经难以挪动的双腿带给她很大的痛苦,清醒时大部分时间就是自己用某种中药绷带,一层层缠绕双腿,以减轻痛苦。
 
她这一辈子,论高寿,已经把对手和同龄人都比过去了,用她自己话说:我斗不过你,可我活得过你。记得当时她说完这句,我和老师都大笑了一场。
 
在王老师家合影(2005)
 
30多年前,王老师给我讲述她小时候的故事。她家住在青岛,家里有厨子、园丁和管家,家境很不错。家里有一个严厉的母亲,她不喜欢。但她的父亲非常宠爱她。作为舰长的父亲还常常带她出海。她告诉我,她很小就比同龄人早熟、敏感和忧郁。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四五岁刚记事的时候,有一次在舰艇甲板上,看日落晚霞红遍半边天,就隐约感觉人生的飘摇和渺小,触发一种巨大的悲凉,无可言说,泪如雨下,父亲怎么哄她也止不住她的泪水。那么小啊,连话都说不全,可那种叹人生之渺小宇宙之无穷的感受却是那么真切。她还说过:我是大海边生的,应该回归大海。她当年设想的归宿,是用某种方式葬身在大海。
 
王知还老师从上个世纪40年代投奔延安,参加革命起,就走上了一条“上进青年”的血与火的不归路。本来是资产阶级家的千金,受过良好的教会学校教育,爱幻想,爱写英诗,敏感聪慧,大学时代就崭露头角,极受外国教授欣赏。曾有机会拿奖学金留洋,远离灾难的祖国。她却阴错阳差被革命党看中,最终投入革命大熔炉,注定了悲剧的一生。
 
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绞肉机。作为旁观者,可以用波澜壮阔这样豪迈的字眼,被绞肉机折磨近死的人,完全是另一种心境。事实上,近20年的劳改农场生活,如果幸存,也不可能是完好的人,精神和肉体都是伤痕累累,好人也会折磨成被迫害狂。

中央外事组(1947年,山西)
左起:徐永煐  王炳南  王知还  王朝臣  章文晋  陈家康  吴青  王凝
 
但对这样的道路选择确实有另一个角度。“上进青年”如果不投身革命,而是小资留洋,其结果肯定是另一种人生,一种相对平凡,物质富足的生活(成为记者、作家或翻译),基本上注定是千万人中的一员。可是参加革命,而且革命成功了,除了为革命而牺牲,被革命投入绞肉机等非人遭遇外,确实也可能成为新中国女姓领袖这样的历史机遇。如果没有婚变,以王炳南(曾介入西安事变的中共元老)这样的资格,其夫人的地位与第一夫人也不过几步之遥。
 
王老师隐约提到过自己的尴尬境地,说王炳南的德国前妻带着儿子来北京时,她作为女主人,带这个孩子去北海划船,感觉勉强无奈又不得不应对场面,这应该是她为保持婚姻做的一个努力。至于怎么离婚的,她从来没提过程。另外,据查与安娜复婚的事情并未成事实,王炳南后来跟另外的人结了婚。
 
老师悲剧的一生,真是应验了老话: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王老师的名是“知还”)。其实早就倦了,可是不到长眠“还”得了么?60年代初自杀未遂,不得解脱,唯一的回家之路是投奔在香港的老爸。“我多么傻啊,在深圳下了车居然沿着大路走,离边境还远着呢,就被截留”。几句盘问,就露馅了,企图叛逃,投奔资本主义自由世界,这可是重罪。
 

愿她老人家安息!

王老师的临终情况

关于王老师的临终情况, 老爸了解了一下,说:

“今天电话王知还保姆金某:老人是阳历八月十六去世的,住协和医院三天,只昏迷一天,最后是呼吸和肾衰竭,前一天晚上还吃饭了。临终痛苦不多。她过了九十四岁生日,后事无一亲属來过问,也没有什么告别仪式,都是老干局代为办理的。


她表示不愿身后火葬的临终愿望,毫无意义,骨灰存放三年。王老师生前跟小时工说过她有妹在上海,也有弟,还有表妹什么人也曾來看她,但临终前后没有一个亲属到场。生前都联系不上,不知何故。”

关于不想火葬,虽然她不愿意,在现代中国的北京,是不可能避免的。

其实30多年前在安庆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开始老了,记得买一个床单,她选择了较便宜质量不够好的一款,然后跟我说: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啊,好质量管什么用。她自己身体一直有这里那里的不舒服,所以自己也从来没想到会高寿。但是,她很讲究饮食和保健。为了治血小板低(皮肤破了出血就止不住),自己每天用一个罐子把生花生连红衣捣碎了食用,不厌其烦。在北京的时候,常年吃西洋参和及其它补品,也很迷信一些健身药丸。西洋参她总嫌国内的不正宗,我给她从美国带过几次国外的西洋参,她很宝贝。吃的什么药丸,忘了,但是她提到,这些药丸花费不小,而且不能医疗报销。她的离休工资维持日常生活和小时工开支基本够了,但是不够她这样的健保花销。好在她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交涉,终于从新华社拿到一笔住房补贴。她说,要不是她据理力争,这按照政策本该给她的钱就不会给了。原来,根据她延安时期离休老干部的标准,开始给她分配的住房太过窄小,不够标准。不够的部分,她要求折合成钱补给她。她有了这笔钱,才有底气吃那些补品和药丸。她跟我说:我就是要把补回来的钱化作胶丸吃下去。虽然说这些补品和药丸也许并不真地可以消难免灾,延年益寿,但是我想保健是一种心态。有了这种心态,不但在饮食,而且在各方面都会多加小心。她能高寿,与这种保健的心态应该有关。她虽然生活得不愉快,总在猜疑和被迫害的假想中不能自拔,但她晚年由于国家的离休老干部的基本政策,物质生活还是过得比较安定,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最后体现了。(其中有相当一段时间,她在报章上看到对于部分冤假错案,有“国家赔偿”一说,为此她还找过律师,折腾过一阵,没有成功。)

30多年前,王老师给我讲述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父亲非常宠爱她。作为舰长的父亲常常带她出海。她告诉我,她很小就比同龄人早熟、敏感和忧郁。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四五岁刚记事的时候,有一次在舰艇甲板上,看日落晚霞红遍半边天,就隐约感觉人生的飘摇和渺小,触发一种巨大的悲凉,无可言说,泪如雨下,父亲怎么哄她也止不住她的泪水。那么小啊,连话都说不全,可那种叹人生之渺小宇宙之无穷的感受却是那么真切。王老师还跟我说过她身后葬仪的事情,当时她设想的海葬细节描述得如此生动,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不愿意火葬,她从小在青岛海边长大,她觉得她是属于大海的,因为大海的宽大和深邃,大海才是她的真正归宿。她希望她死后,尸体完好无损,生前友好用一只小船,把她载到大海深处,缓缓沉入大海。她所想象的那种场景,是很难实现了。但是如果可能,假如她没有另一种后事的遗嘱,也没有亲属照管骨灰,我们学生也许可以帮助把她的骨灰撒进大海,也算是部分实现她的遗愿吧。

至于她的亲属,跟她亲的、曾有走动的,都先她而去了。这些亲戚的后人根本就不了解她,也无任何接触,从不联系。使得老人孤苦离世。

94 高龄而去,按照中国的传统看法,可以算是喜丧了。王老师安息!

记于2013-9-12

 

王知还译诗选登

立委按:九年前,我曾收到我的英文老师王知还寄赠的她编译的汉英对照诗集《古今爱国抒情诗词选》。因为工作繁忙,便随身携带,有空阅读几首,觉得颇有特色。最大特点是,诗集出版于她从19年冤狱幸存出来、于花甲古稀衰迈之年,克服种种物质生活方面的困难,译出如此忠实于原作的精神、语言、气韵,琅琅上口的诗集。编选的范围上自屈原,下迄《天安门诗抄》。除去脍炙人口的名篇之外,也不乏她情有独钟的,较冷僻,但诗意浓郁的,比如释函可的“问石人”等篇什。贯穿始终的是一种沉郁的忧国忧民情怀,这大概与她本人的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吧。个人欣赏之余,我愿意选几个短章,与诗歌爱好者分享阅读的愉悦。   2007年3月17日

李商隐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 
UNTITLED by Li Shang-yin 

So hard for us to meet, 
Harder still to part. 
Languid though the east wind, 
Faded flowers are blown apart. 
The silkworm’s silk is exhausted 
Only when its life is spent; 
The candle’s tears are dried, 
When itself to cinder’s burnt. 

 

黃宗羲 
山居杂咏 
锋镝牢囚取次过, 依然不废我弦歌。 
死犹未肯输心去, 贫亦其能奈我何! 
廿两棉花装破被, 三根松木煮空锅。 
一冬也是堂堂地, 岂信人间胜著多。 

Written in Retirement by Huang Zongxi 

Successively, the battlefield, 
The prison, I have all gone through; 
And these have not deprived me yet 
Of my pure, music-like virtue. 
Not e’en with Death confronting me 
Have I lost heart or bowed my head, 
How, then, could poverty be brought 
To bear on me, my nerves to shred? 
Twenty ounces of cotton wool 
Between tattered sheets for a quilt, 
A virtually empty pot above 
A fire with three pinewood sticks built; 
E’en so, I do feel I have passed 
A rigorous winter fine and swell, 
And scorn the tenet that the world 
Holds trump cards o’er us each and all! 

 

《天安门诗抄》 

天惊一声雷,地倾绝其维。 
顿时九州寂,无语皆泪水。 
相告不成声,欲言泪复垂。 
听时不敢信,信时心已碎。 

A thunderbolt cracks out of the sky, 
The earth collapses as though lost its stay. 
All silence – the nation at once appears, 
Dumb-founded, speechless, all in tears! 
To tell the news, No one his voice could find, 
About to speak, sobs shove the words behind. 
Having heard, no one dares believe, 
Believing, the heart’s broken in grief. 

素纸黑纱含恸剪,苍松翠柏和泪扎。 
谁言献花是旧俗,明朝她死定无花。 

White tissue, black armbands, 
In anguish we cut and wind. 
green pine and cypress branch, 
With tears we fondly bind. 
Who says it’s a mode outdated 
To offer flowers to those we admire? 
Wait till she dies, surely she’s fated 
To have no flowers at her pyre! 

 

附:从网络上查到的王老师生平等信息。

王知还,女,1938年到1944年,先后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成都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读书、工作。在这期间,共产党外交协会王炳南同志向外国媒体介绍皖南事变的真相时,请王知还作翻译。为此,王知还认识了王炳南。那时,王知还从媒体上知道延安要建立民主政治的主张,想到延安参加革命。王知还的父亲,是国民党海军补给总站站长,坚决反对、阻止其女儿去延安。但王执意要去,因此,断绝了父女关系。其父一家定居香港,49年还给王知还来信,要女儿去香港团聚。王知还把信交给了领导。后来,她得知延安有人在南京梅园新村时,她立即赶了过去,正好王炳南在,就把她带到了延安,参加了革命工作,并和王炳南结了婚。在延安期间,王知还和王光美(刘少奇妻)、李伯钊(杨尚昆妻)关系不错。1949年3 月,进入北京,在外交部工作。不久,因王炳南另有女人,1950年4 月王知还决定和王炳南离婚。问题就出在这里。离婚后,王知还的工作频频调动,“作家协会”、“文艺报”、“外国文学委员会”、“译文”、“新华社”,翻译、编辑。1958年1月21日,她写了一封信给王光美后,服安眠药自杀,未遂,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回北京后,1961年11月15日,新华社对外办公室主任肖希明同志通知王知还,领导决定,调离北京。她接受不了,又走投无路,想起了4 9 年父亲在香港的来信。1961年11月25日,她买了火车票南下。到广州平湖车站下车即被逮捕,押回北京。1963年3 月被北京高等法院以投敌叛国反革命罪判刑十年。送安徽白湖农场劳改。1980年8月,被安庆师范学院录用为该院外语系教师。王知还曾数十次向原单位申诉,都未得到回信。1984年7月,我在该院组织部工作,她向我诉说冤情。我即调阅了王的档案,认为是冤案。应该平反。向党委书记汇报。书记同意我的意见。等我写好平反的复查报告,书记又说,等他向省里汇报后再定。书记回来后说,省委组织部长说,王知还是前外交部长王炳南的前妻,不好办。我就于1984年10月21日以个人的名义把应平反的复查报告寄北京高等法院、新华社。同时要王本人也前去北京。直到1985 年4月16日,北京高等法院的张德军,新华社的孙小科、李亚非三人来到安庆我院,对我说你的法律知识不错,我们采信你的平反意见,决定给王知还平反,调回北京。

摘自《唯上之灾》

 

王知还,青少年时期喜爱并习作英诗;1947年参加革命。翻译过毛主席著作,做过编辑、对外文学交流工作、写过新闻特写。经历长期坎坷后,于1985年春平反,1987年离休。

王知还出生于官宦家庭,父亲是国民政府的海军军官(网上查到他当过舰长、海军供给总站站长)。这样的家庭,很有些文化,所以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寓意深远的名字。她母亲也有文化,但是更热衷于官太太们之间的打牌聚会,对女儿感情淡漠。女儿也看不起母亲和官太太们无所事事的萎靡生活。这也是她后来向往延安、投奔革命的原因之一。

王知还是个聪颖上进的女子。她曾是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和金陵女大英文系的高材生,喜欢写英文诗,上学期间就写了不少十四行诗,很受当时外教的欣赏。在校读书时还读了《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革命书籍,向往革命。这期间,中共中央国际事务负责人王炳南聘请王知还做英文翻译,皖南事变发生后,在向国外媒体说明事变真相时,也是请王知还做的翻译。受共产党人影响,王知还决定去延安参加革命,为此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到延安后,她被分配在新华社工作,并在那里和王炳南结婚。在延安,每个周末中央大礼堂都会有舞会,那些知识女青年都要去和中央领导跳舞。王知还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都跳过舞。据她描述,毛泽东跳交谊舞比较笨拙,不是很好的舞伴。

1949年进京后,王知还在外交部工作。没料到这时王炳南的德国前妻安娜带着他们的孩子找了回来,要和王炳南复婚。这时王炳南已经是外交部主要领导之一。以考虑对外关系为由,周恩来亲自找王知还做工作,让她和王炳南离婚,以便王炳南和安娜的复婚。就这样,王知还被迫和王炳南离了婚。

从此,王知还被莫名其妙地多次调换单位,她想不通,服安眠药自杀未遂。其时正值反右高潮,又与右派扯上了关系,遂被下放农村,很快又被新华社借故调出北京。走投无路的她这时想到了自己名字的出处,而自己正是那飞倦了的鸟,该回家了。可是家在哪呢?早年为了革命和父母决裂;在延安和王炳南生活期间又因为自己过敏体质几次怀孕都流产了;现在落了个孤身一人不说,革命同志也都把她抛弃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在香港的父亲。一念之差,买了张南下的火车票,到广州一下火车便被逮捕。她说她那时真是Naïve到极点。想着下了火车以后就步行走到香港去。哪知道被捕押回北京后即被以叛国投敌和反革命罪判刑十年,押往安徽的一个劳改农场。劳改期间她也曾试图一直往南走,想走到云南,从那里出境。但是刚一出走就又被抓回。一直到文革结束,才被安徽安庆师范学院聘为临时英文教师。那时刚恢复高考,各地高校急需英语教师,还在劳改农场的王知还,被附近高校挖出来“人尽其才”。出来后才知道洞中才三月,世上已千年。经人劝说,遂寻觅故旧,四处托人,开始了漫长的上访平反之路。

王老师的去世还算寿终正寝(2013年8月去世,享年94岁),比起另一位跟王炳南有关的女人关露,她已经幸运了许多。现在想来,根据王炳南“以革命的名义”突然跟关露断交、后跟王知还结婚的时间来看,王知还是填充了王炳南跟安娜离婚、又遭遇组织干涉和关露的恋情期间的情感空挡。后来仍然是“以革命的名义”,王知还又让出了妻子的位置。世上真有如此Ridiculous的事情!被牺牲的偏偏都是女人,是对革命事业有杰出贡献的女人,是日后遭受自己的革命组织极为不公平待遇的女人。关露受压抑受迫害一辈子,挣扎到1982年的平反,最终还是孤苦伶仃单身一人,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吞服安眠药自尽。王知还活到了最后。

我又想到她的名字。她真是一只飞得太疲倦太疲倦的小鸟,现在总算飞还永久的家了。安息吧,王知还。

摘自徐绥之的博客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朝华之十三: 灰烬中的诗篇》

王知还老师是我的恩师。本科阶段,师资紧缺,幸亏有王老师的加入。

还记得在我大学时期的一个笑话。有一次,王老师重感冒,带病上课,打喷嚏不止,忍不住小声咕哝道:“Such nuisance!” 我坐前排,轻声回应道: “It’s really not a new-sance. It’s an old ’sance’. You have caught cold for days now.” (顺便一提,在西方,别人打喷嚏时最合适的话应该是,“Bless you!”)王老师终于忍俊不住笑了。同学中有听到的跟着笑, 有没听见的觉得莫名其妙。

77级毕业照,王知还老师前排左四,立委第三排左一,1982

多年前,我曾收到我的英文老师王知还寄赠的她选编翻译的汉英对照诗集《古今爱国抒情诗词选》。因为工作繁忙,便随身携带,有空阅读几首,觉得颇有特色。诗集编译出版于她从19年冤狱幸存出来、于花甲古稀衰迈之年。译作忠实于原作的精神、语言、气韵,琅琅上口,表现出她老人家的深厚功力。编选的范围上自屈原,下迄《天安门诗抄》。除去脍炙人口的名篇之外,也不乏她情有独钟的,较冷僻,但诗意浓郁的,比如释函可的“问石人”等篇什。贯穿始终的是一种沉郁的忧国忧民情怀,这大概与她本人的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吧。

译作出版以后,我跟王老师说:现在是网络时代,我可以在网上开办一个《老师文集》专栏,介绍您的诗作和其他作品。她很高兴,但也有顾虑,怕侵权。作为第一次尝试,她提到可以从介绍她的《灰烬中的诗篇》开始。她写道:

立委: 
你好! 
Is there a way, whatever, any such, 
in all the world existing, to unlade, 
unlock, unlatch, enliven by a touch 
magical the long-lonely weighed- 
down soul, that, waking like an apple tree 
frost-fettered, now reviving, trembling, 
with wind and rain rollicking in glee, 
it brightens to a loveliness of spring? 
Yes, there is one, one only, one alone – 
not love uncomprehending, singeing, blind, 
self-happy-seeking; but there is a known 
way, thing, fine thing, consoling, gracious, kind – 
What? Sympathy! Reverberating wide 
and wider, when the asking is replied. 
这是60年前一个大三学生创作的十四行sonnet,又译《商籁体》),曾被当时聚集于成都的五所教会大学几位英国文学教授所激赏。而后,1967年,在劳改农场的女犯面前,和我的其他原作和译作,以及私人信件、照片等等,统统在点燃的火苗中灰飞烟灭。这一次,你在越洋电话中,为我朗读扬振宁校改过的翁帆英文诗,不竟触动了我一根接近麻木的神经,令我猛醒:同为中国大学生(尽管是在迥异的时空和境遇中)用英文尝试表达诗情,二者的命运何其悬殊一至于此!同时,与我大学时期写诗相关的一些小故事,也鲜活地再现脑际。于是,我想,只要想起一些尚有可读性的诗句,可能会引起兴趣。便绞尽已被痴呆症中度侵蚀的脑汁,集数日之努力,竟从消失了的灰烬中,又神奇地拣回几片焦黑的破碎诗页。上列是唯一能完整地复述出来的一首。同时,也想学着时下流行的诗配画的风气,以相关的小故事,权当速写,与之相配。 
1942年,我插班进入金女大英文系。当时,金女大、燕京、南京、齐鲁四所教会大学,已先后迁至位于成都的华西大学宽阔的校园内。各校英文系的学生都可选听任何一校英文教授开的专业课,资源共享。南大英文系主任 Dr. William P. Fenn 开的英诗概论和燕大教授 Grace Boynton 开的现代诗歌课(注:2003年11月3日《中华读书报》所载章开沅的教会大学在中国文中,曾评价并引用过 Fenn 的言论。Boynton 的名字也曾在几年前博览群书某文中被提起过),都讲授得十分精彩。这就引发了我自中学始即跃跃欲试的大胆妄为的写诗冲动,照着我特别喜爱的一些诗的语言风格,依样画葫芦,课余逐渐写了几十首。后来,精选出16首十四行,作为我的毕业论文(Dr. Fenn 就是我的导师),居然引起华西大校园中许多外籍教师的瞩目。 
不过,万事开头难。一个小插曲至今留在记忆中,鲜活常青。Miss Boynton 除教现代诗歌外,还开过英文作文课。1943年某日,下课后我拿着自己的几首诗请她指教。她微笑着接过去,却不紧不慢、温和地说:呀,你们中国学生能把英文句子写通就不错了,还写诗呀!但诗页既已递到她手,我也不便再要回来。这样,我的处女作,就进入了她的审读视线。再次课余见面,Boynton 态度大变,她惊喜地评说了两三句。此后,她曾邀请我到她独居的小楼去喝过一二次午茶,谈天、说诗。作文课上,她常向全班朗读我写的散文。再后,华西大各校外籍教师中曾传来过对我实际上很幼稚(尤其在意韵方面)的作品的溢美之辞,比如说,”She’ll burst into print any time”…… 
想不到的是:那竟成了我此生仅有的一段原创性英文诗写作的实践了!至于”burst into print” (应该说, struggle into print) ,至少在有关英诗方面,那是在整整半个世纪以后,当陪衬运动员和沦为囚犯19载、最终幸逢拨乱反正以后的事了。--也就是你帮忙上网介绍的那本《古今爱国抒情诗词选》的出版之时的事了。 
今天重提这个话题,不过是在乏善可陈的衰迈余年里,重温一下成年以后少有的较为舒畅的岁月,并为你这样的业余诗歌爱好者,提供旧时教会学校生活的一点逸闻罢了。 
王知还 
2005年二月十日,北京 

当年暑假在师院,我常跟王老师一起吃早饭,听她谈她一生的坎坷和传奇。她最怀念的是大学时代和她大学时代所写的英诗,当时出类拔萃,才气横溢,极受外籍教授和校长吴贻芳的器重。这一篇小诗就是当年她给我回忆记录下来的片断。还记得王老师跟我讲解诗句“He sits and reads the pool”时,说sits是短元音,reads是长元音,相互配合使得诗句抑扬顿挫。并做出鸟儿神情专著盯着池塘的神态,作为此句的演示。 

王知还老师早期的另一首诗(片段) 

The Kingfisher 

He is a flame of emerald, 
With a shining ruby breast, 
Of all things most beautiful, 
By Mother Nature drest; 
Inhabits the deep woodland green, 
By some water calm and cool, 
And on a wayward stretching bough, 
He sits and reads the pool. 

Then darts he like a light’ning flash 
With winning fleeting grace, 
Dips his winglets in the pool, 
And wrinkles its halcyon face. 

Then the flame of emerald 
Has vanished out of sight. 

王知还老师在新华社家中(2005)

    王老师平反以后落实政策回到北京,在原单位新华社分配的窄小宿舍里,度过了余生。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北京的心脏地带,楼下餐厅很不错,离菜市场和地铁都很近。以前去看她,总是差我去菜市场买一些素鸡,去新华社食堂买一些主食一起吃晚饭。无论她在新华社曾有多少屈辱和怨恨,新华社是她最后的归宿,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最后体现了。对于一个投奔延安的离休老干部,一个身边没有任何亲人的她,更是如此。

世界语朋友家庭聚会,欢迎日本女世界语者(右下)来访,王老师左下

在北京的时候,我的世界语朋友圈子中很有几位女士曾一度跟她走得近,也在生活方面提供了一些帮助,但最终还是由于她的多疑,疏远了。她的多疑和猜忌可能是很多年的牢狱生活的苦难造成的,她几乎怀疑过身边每一个人,这就决定了她最后岁月的孤苦。后来请钟点工,她也总在怀疑,太过挑剔,结果自己的生活就更加受苦。其间生病住院,她也怀疑医院有阴谋,会谋害她,身体没复原就坚持出院。她最大的心病是陈企霞的弟媳,当年是新华社的什么头儿。由于丁陈被打入反党集团之前,王老师曾经提过陈的意见(这些意见多少被利用了,虽然王老师坚持她与丁陈政治事件无关),她觉得陈家怀恨在心(后来看到陈企霞自辩词,确实指控了王老师的意见是导火索之一),所以王老师觉得这个弟媳一直给她穿小鞋,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自杀和“叛逃”(去香港找父亲)等事件,最终是10年徒刑,近20年劳改农场的非人生活。这笔旧账在她心中烙印太深,以至于后来回到新华社,她还总在怀疑新华社有人在迫害她。我说,你的对手都死光了,你还怕谁呢?她说,死了并不等于其党羽都清除了。她要这样想,步步惊心,日子自然不好过。她住院几天回来,就坚持说她的东西被人翻过,有物件被偷。诸如此类,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要唠叨很多,我也只能听着。

王老师晚年虽然没写回忆或自传,有两年还是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就是翻译中国古典诗词到英文,这是她的长项。那真是几年磨一剑,烂熟于心。翻译完,为了出版折腾了好几年,其间找过陈白尘、叶君健等老人帮忙,也曾联系美国作家和联合国科教文。最终是出版了,也确实在诗歌翻译领域留下了印记。这项成果之后,她就老在怀疑有人要侵犯她的版权,盗窃她的成果。她不明白,盗窃成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有正式出版物在。至于版权,诗歌翻译是赔本的买卖,没有侵权的动机(说老实话,要是有盗版帮助加印分销,流传更广,不是更好么)。但这些道理她是听不进去的。所以,跟王老师交往,基本上只能听,只能附和或打哈哈,不能说。说了不同看法,就会引起她的疑心。

 

记于2006年九月二十二记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朝华之十一: 青春恋曲》

1. 同桌的她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口试的考场。文革以后第一届77级高考,我加试了英语,初选后需要口试。父亲陪我乘车从县城赶到W市的口试考场。她的出现有如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她其实长我一岁),让我眼睛一亮。很少见如此娇嫩的少女,羞答答地随着她父亲嘀嘀咕咕做临场前的最后准备。我父亲于是搭讪,想为我寻求一些应试技巧,得知这位父亲是大学教授,恰好跟我父亲的老同学是同事。女孩父亲说,要紧跟形势,学用英语说日常政治用语,比如华主席提出的"抓纲治国":

Grasp the key link and run the country well

我默念着刚学到的"抓纲治国",就这样糊里糊涂进了口试考场。考官倒没有问什么政治,只是简单问问年龄籍贯,然后让我朗读一段白求恩大夫的故事,念完后要求复述出来。我大胆复述了三五句:

Dr. Bai-qiu-en is an old friend of China and Chinese people.  He is a communist party member in Canada.  He came to China in 1939 to support our anti-Japanese war.

出考场后,赶紧拿眼睛去寻那个女孩,可惜早已香消影逝,随风而去,不留一丝芳踪。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是这样,在一个偶然场合,邂逅一妙龄女郎,惊为天人,久久不能释怀。可人海茫茫,又身处两地,绝无再见的可能,徒增感喟而已。非常羡慕这个天仙一样的女孩有个教授爸爸精心培养,心想来年北外或者上外的校花非她莫属了。

但是,生活也有比小说还巧的时候,她居然成为我的同窗,来到当时不入流的师范。新生入校的时候在校园见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及至发现她原来是同班同学,大喜过望。再后来,因为我全班最小,她在班上七个女生中也最小,不知修得什么福分,居然同桌相邻。虽无耳鬓厮磨,却有幽香袭人,娇喘入闻,凡夫俗子的我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跟名校有很多选修课不同,我们这种学校课程很死板,全班同学总是绑在一起,在同一个教室,上同一组课,跟中专似的。这样的情形使得我们都有固定的座位。我很幸运,我和同桌的七仙女在第一排,六仙女在我身后,五仙女在我隔壁。

我们是文革后第一届,同学背景各异,年龄相差也大,但都免不了前朝遗少陋习。全班同学除了死读书外,根本没有社交和娱乐。男女生也极少谈话,个个是先帝毛主席的好学生,自觉克己复礼,非礼勿视。须知大家都是18-30岁正当年啊,班上居然没有一对谈恋爱的,直到临毕业才有几个年长的哥们开始四外寻找对象,也没敢打七仙女的主意。只有一个中文系的嬉皮才子似乎总想跟她套瓷,称她为 my Little Rabbit Merry,但也无从下手。

对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七仙女的暗恋伴随了我的大学生活。当年的笔记、诗稿,连同我写的四大本小说,都不幸在流浪搬迁途中丢失。

记于2006年九月二十二记

后记:当年的诗稿《女神赞》已在搬家途中丢失,但并没有“灰飞烟灭”。曾打印留给哥哥一份,没想到他居然保留至今。 

女神赞
(一九八零年十月一日夜)

好修篇
人非草木, 安能无情? 血肉之体, 孰不慕英?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娉婷仙姑, 吾侪梦俦。
爱之恋之, 莫之污兮。仰之敬之, 莫我知兮!
莫我知兮, 心弗见兮。念之肠断, 涕若霰兮。


尔心吾心, 此心彼心。竭心力兮, 寻吾知音。
迢迢迩来, 非吾知心。其心非远, 在彼女神。
____女神逝兮, 或可安心.

无题
尔东陟兮, 岂吾西及? 里亡玉兮, 惟可悲夫!
学无己兮, 诗无体兮。人无常兮, 心无伤兮!

 

耽想

夜, 己经两点,
远近几只梦的眼。
有绿色的, 有黄色的,
一闪、一闪。

乌青的穹隆,
轮廓略显。
挟着寒气,
夜神抚我脸。

万籁俱寂,
我却听出了音响:
嗡嗡嗡, 象蜜蜂,
___是我生双翼的耽想。

耽想中的她,
亲近又遥远.
细语蜜蜜,
笑窝浅浅。

望震

怎么, 大地颤微,
敢不是地震来临, 乘着人们熟睡?
我丢下诗笔跳出窗外,
蓦然记起她还在房内。

象黑色的闪电,
我猛冲进去.
__alas!她安然脱险,
我却遭了致命一击。

感谢上帝!
我满意地死去.
魂灵似乎正听到,
她在为我哭泣。

九泉之下我微笑安心:
一个完美的女神,
要抵得多少
我这样的凡人, Amem!

Nakasi, 1980s, Manderin Chinese, Hokkien Song, 国语歌, sad, Enka

2. 老乡妹妹

大学同学联络网聚,我跟在上海工作的老同学联系上了。这是我的铁哥们儿,当年不声不响搞定了一位数学系的女同学,成为我班少有的两个成功“拐骗”了大学同学的出类拔萃人士。过年打电话拜年,他回老家了,只有数学系的太太在家,聊起来,嫂子问我:你的小老乡现在怎么样?当年我们以为你们应该也成一对了呢。

我说,我和这个老乡妹妹交往了近两年,感到很自在,但没有真正进入恋爱啊。很惭愧,已经失去联系很多年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以前听说她毕业分到H城了。

嫂子叹口气:她是没有福分。我告诉嫂子:可能是我没有福分吧。她人真地很好,让人很舒服,也懂得体贴人。嫂子最后说:说到底还是缘分不够。我问:我们虽然交往很多,但并没有恋爱关系。你是数学系77级,她是中文系80级,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关系呢?嫂子说:咱们学校不大,女生宿舍都在一个楼,怎么不知道?你那老乡妹妹还常到我们寝室来谈起你,你们一块到振风塔游玩的事,我也听她说了呢。我们都以为你们肯定能成。

这是一段平淡而又令人回味的交往,游于爱情与友情之间。没有卿卿我我,厮守缠绵,没有轰轰烈烈,大起大伏,有的只是默契温馨,和真心地相互关心体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种关系为什么无疾而终。也许骨子里就认为爱情应该惊天动地,追求浪漫,所以对平实和谐的感情,少了一份珍惜和执着,任其如水流去。

老乡妹妹是我妹妹的同级同学,算不上很漂亮,但受看,是让人舒服愿意接近的那种女孩子。她大概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真正的老乡了,来自同一个县城。她早就知道我在这个学校,一直腼腆没好意思认我这个老乡。后来,她告诉我,她每次在食堂排队时,就看到我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我们当年,常常需要排很长的队,我大概总是利用这个当口在背单词吧。

我在学校有点各别,小老乡对我有些仰视。我当年写小说写得热火朝天,她成为最早最忠实的一个读者。借着老乡的名义,我们一开始交往,就很自然,不象当年很多男生女生那样鬼鬼祟祟。春天来了,我们就在宿舍门前的操场绿地上玩飞碟,很是开心,也不怕人闲话。她的或我的生日到了,我们就约好出去,到江边振风塔上游玩,玩累了下餐馆互相祝福,也喝点葡萄酒,脸色红红地回到校园。到了校园门口,才意识到两人脸色潮红半醉微醺地一块儿回校,影响不好。这才分开,先后各自回自己的宿舍。

记得有一年寒假到了,冰天雪地。我们约好乘坐长途汽车一道从安庆回家,七八个小时车程晃晃荡荡,我晕车的厉害。老乡妹妹在中途停车时,跟我说,我们赛跑,看谁先到前面的电线杆谁赢。我哪好意思落在她后面,拼命跑起来。她嘻嘻哈哈,并不真地跟我比赛,只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接着又打了一会儿雪仗,上车再行,果然感觉好多了。假期回校从家里带来特产,我们总是分享。她托我帮她买了一台砖式录音机,我们常常一起听邓丽君的盒带,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就是从来没有挑明恋爱关系,也没有亲热举动,但还是愿意在一起消磨时光。有个异性老乡互相关爱,有一种温暖在弥漫。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感觉很充实。交往两年,仔细想起来,好像最亲密的接触就是有意无意地拉拉手。直到我毕业参加留校考试,笔试通过,却在口试时候被刷下来了,说我英语口语带口音,在达标的候选人中是唯一一个口语得“及格”的,而留校人员口试必须“良”或以上。我感觉很委屈,约她出来时,忍不住哭了。她有点手足无措,默默陪我度过了那个伤心之夜。

老乡妹妹,你还好吗?

记于2007年三月八日 

 

后记:感谢互联网和同学的帮助,在分别25年后终于联系上老乡妹妹。得知她事业有成出类拔萃,很替她高兴。

立委:
    你好! 
    看过“老乡妹妹”一文,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曾经的青春年少、曾经的努力奋进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知道你现在很好,由衷地为你高兴。 
    我会经常上你的博客,阅读你的美文。 
    期待你有更多的文章。 

                                2007年4月26日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就《Suno: 望震》与音乐大家的对话

Suno:《立委:女神》

 

《朝华之十四: 随恩师入行》

 

 

 

 

 

 

 

中秋刚过,大姐传过来不幸的消息:一代宗师,启蒙导师刘倬先生驾鹤西去,享年89岁。

缅怀恩师刘倬老师纪念册,2022

40年前,我在社科院硕士报考专业上填写“机器翻译”四个大字,内心充满了敬畏和神秘感。刚入行的时候做的是外汉机器翻译,一直不大敢碰汉外,原因是汉语语法不好形式化,感觉太难了。

机器翻译是自然语言处理领域历史最悠久的应用方向,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初发轫,承载了中外几代不知道多少人的青春和梦想,也包括青年时代的立委。如今,梦想化为现实,嵌入式机器翻译无孔不入,已经成为普罗大众手中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手机应用,每时每刻在默默服务着亿万用户。女儿学汉语用它,学西班牙语用它,去日本动漫网页也用它,用到对它熟视无睹,把机器翻译视为理所当然。只在翻译错得离谱的时候才意识到它的存在,不时报以嘲讽:真笨。可机器翻译呢,虚怀若谷,任劳任怨。对于已经天然成为女儿这代人生活一部分的机器翻译,我满腹机器翻译的历史和掌故,却不知如何给她叙说。耳濡目染,她从我断续的话语中似乎隐隐觉得机器翻译对于她父亲的一生具有特别的意义,可是我还是无法象对同辈人那样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传达机器翻译在我心中所蕴含的那份厚重和神圣。这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代沟,是技术的跨越式发展造成了两代人迥然不同的视角,让人欣慰更感慨。

我个人的观察是,有两种人会特别欣赏并宽待机器翻译。一种是不识外文的老一代网人,终于全世界的网络对他/她开放了,有盲人重见光明的喜悦。另一种是立委这样的机器翻译化石级元老,因为做过,知其艰辛,不得不为技术突破鼓与呼。近年神经机器翻译的革命,让机器翻译真正达到专家的水平,译文通顺流畅,完全摆脱前神经时代的生硬和“机器味儿”。可以说,人类破除语言壁垒实现自由交流的千年梦想正在我们眼前实现。人工智能的语言巴别塔已然建立。

回想起来,学自然语言的人如果入行做的就是符号机器翻译,那是上天的赐福。新一辈这种人没有了,有各种低代码平台资源可以利用。如果你在没有平台支持下被逼着去做规则机器翻译,你受苦了,也有福了。你必须从头开始做词典、做断句分词、做词性标注、做短语组块、做 SVO 句法和逻辑语义,你还要做双语结构转换、词义消歧(Word Sense Disambiguation,WSD),最后还有目标语的生成,包括形态生成、调序,修辞意义上的一些平滑。总之,从语言分析、双语转换、语言生成,方方面面你必须全部做到。如果没有平台,没有专用语言,像我们做硕士论文那会儿不得不用通用计算机语言(COBOL,ALGOL,BASIC,甚至汇编)做,那就是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没得不炼成火眼金睛。现在的计算语言学硕士博士呢,动不动就下载一个软件包,瞅准一个子任务,譬如分词,譬如情感分类,譬如WSD,哪怕就是做整个MT, 也不用涉及那么多的层次模块和底层细节。机缘巧合,有幸受到早期机器翻译的洗礼,师从中国机器翻译之父二刘老师,这既是我一辈子的宝贵财富,也坚定了我“为往圣继绝学”的志向,传承符号NLP的薪火。

1991 年出国前与刘倬导师和爱平大姐合影留念

不能忘记当年硕士毕业留语言研究所,与爱平大姐一起,在刘倬老师的带领下,研发JFY型机器翻译系统的每一步。刘老师亲自设计一套NLP专用语言,用于实现JFY型机器翻译,从解释器到控制器,从专家词典(个性规则)到句型转换(共性规则)的系统架构和流程。这个项目凝结了几十年MT研究探索的设计思想和算法。刘老师有一个绝技,就是不借用任何工具,可以凭着自己苦思冥想找到系统问题的所在。常常是,系统有一个“虫子”(bug),刘老师晚上就睡不着,程序就在脑子里绕,常常是半夜捉住了bug,第二天迫不急待上机试验,问题往往得到解决。也有隐藏太深的 bug,头脑绕不出来,于是大姐和我就帮着刘老师“人工串图”(就是人工step-through的一种说法),有时候要一步步串好几天才发现逻辑漏洞,那种高兴,跟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如今的软件工程师大概很难想象在没有任何纠错工具的开发环境下,怎样编码系统,可当年刘老师带领我们就是这么磨出来的。

我当年读刘倬老师的论文就很头大。可是他那论文多是干货,跟马鞍山采石干子似的,耐嚼。当年读了多少遍自己都忘记了。老先生在业内备受景仰,毕竟有硬通货。可是当年景仰他的人,一多半根本看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一半是老先生不善于科学普及,另一半也许是老先生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也不屑于鸡毛蒜皮。

2013年,我应邀在科学院做大数据NLP的演讲。刘倬老师当时因手术住院,大姐带我去医院探视。看到刘老师术后精神蛮好,恢复不错,感到宽慰。我们闲谈了一些NLP的过去和现在,刘老师当年开创的一套模式匹配的精细鲁棒的分析方法,在很多缺乏标注的场景中依然是有效的工具,可以在大数据时代发挥作用。今非昔比,如今的计算机软硬件鸟枪换炮,使得NLP在亿万文档上施行。大了就不一样了,奇迹在量变中发生,我们正在创造和见证这种奇迹。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恩师当年的栽培和教诲。

我跟刘老师说,如今大数据了,我们可以利用云计算,租用几百台虚拟机,对海量数据进行并行处理,对上亿的文档做深层语法解析,抽取挖掘舆情。这样的规模是当年不敢想象的。正因为有大数据天然的信息冗余及其规模化的处理能力,我们挖掘的情报质量,从用户体验上看,无论精度还是广度都得到了的大幅度提高。以前看上去无解的难题,譬如捕抓舆情动因,回答why和how这样的问题,如今都取得了实用性的突破。

像普罗米修斯一般从苏联科学院取得机器翻译真经的刘涌泉老师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师娘和蔼可亲。逢年过节请学生到家里吃饭,刘老师打来电话,说:你们过来吧,会宰鸡么?我家有活鸡。不过,刘老师上课语调特平缓悠长,老北京的腔调,常常是前半句话出口,停顿好久,才接上下文。下午正犯困呢,一堂课下来,我把大腿掐了无数次。一共就两个学生,围着他家小桌子坐着,阳光从窗户斜射过来,打瞌睡成何体统。

机器翻译课上,刘涌泉老师训练我们来做结构转换的手工标注,用他们自己创立的“中介成分”标签给句子标注。有点像语法课上画树,弄些复杂的英语句子,说你们的标注, 必须是机器可以模拟处理的。标注完了,翻译也就差不离了。譬如,简明实用的中介成分 【前介定B】 这个四元组标签,说的是这个介词短语翻译的时候要前置,它是定语,处于 B 层。这种简单甚至简陋的标注就是当年的外汉MT转换的中间标记。我们试验过很多复杂的句子,居然大体都可以对付,英汉翻译出来相当可读。这是我的两位导师当年最具有创新意义的发明创造。中介成分分析法是专门为机器翻译设计的从源语到目标语的相关分析法,基本上解决了外译汉的内部表示问题。这套大量实践总结出来的中介成分体系当时可算是个神奇的发明,看上去只是一套组合有限的四元组标签集合,却能够对付绝大多数句子的翻译需求。四元组说起来就是传统的主谓宾定状补成分分析,外加重要组块PP的标识以及两种调整词序的策略标注。转换是分析和生成的纽带,四元组体现了转换所需要的信息,结果是只要编写一个相对简单的解释执行算法,就可以应对很多复杂句子的生成。论译文可读性,至少在外译汉场景还是很管用的。当然,这套体系只是表示了最紧要的转换信息,作为MT中间表示,还是显得太过简洁。在外汉的很多场景验证有效,其实与中文文法弹性大的特性有关,用于其他语言的生成就可能捉襟见肘。例如调整词序的信息只归纳为两层(A、B)的交错,好处是它大大简化了语言结构的复杂性,但有些翻译结果就显得不是很顺畅。鉴于此,我在我的硕士项目中,对这套标注集做了一些批评改造,增加了更多元的信息。本来还担心导师会怪罪对他们探索总结的黄金标准肆意改变,但论文初稿提交后,两位导师都表示认可。刘倬老师还特别表示,他同意我对中介成分体系失之简陋的批评。

刘涌泉老师的教诲中,有一条我印象最深。在做标注培训的过程中,我多数时候是手到擒来。我们英语系出身的人从来就擅长画结构树,做这种标注跟玩似的。但做多了也会有卡壳的时候,于是请教刘老师。刘老师没有给答案,只是说:解构不出来,那人是怎么理解和翻译的呢?严格地说,当然有案例,人的认知过程很难在符号逻辑的透明框架中算法化。人能翻译,不见得可以能讲清楚让机器如何翻译。但是我还是觉得他这句教导使我终身受益。因为这是一种认知哲学的唤醒,促使我们琢磨人的认知过程如何形式化。哪怕不能完全形式化,也让我们明白卡在哪一个环节,常识、专业知识、还是缺了什么?这种世界观跟了我一辈子,它实际上是一种反对智能神秘化的符号透明哲学。

跟刘涌泉老师学哲学,学机器翻译原理,学语言田野工作,学习对于语言现象的精细解析和把握,整个硕士阶段感觉是如沐春风。刘倬老师的教导则更为具体,在早期机器翻译的每个创新探索中总是一马当先,例如把数据和程序分开的策略改变,从规则的固定表格模式处理推进到定义规则特定语言,赋能规则的自由书写,还有引入隐含常识的ontology知识库,以及个姓与共性分离与交互技术,等等。这一系列符号规则路线的关键技术创新方面,刘倬老师都是先驱和实现者。硕士毕业后留在刘倬老师的研究室五年,跟他学算法,编码新一代基于专家词典的翻译系统。也跟着刘老师与中关村合作,把精心设计的实验室系统产品化了。这个近距离跟随大师从研究原型一路转化为实用产品的过程,是我一辈子受益最大的黄金经历。

在二刘老师指导下的八年研发,成为我一生的宝贵财富。天不变,道不变;天变了,道亦不变。留洋了,镀金了,眼界开阔了,对不同方法的优劣比较了解了。但语言处理里面的一些核心思想可以超越时空。我以二刘老师的传人而骄傲。

 

大师千古,祝他老人家一路走好!

 

定稿于2022年九月12日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缅怀刘倬老师特别系列】

 

 

《朝华之九: 青涩少年》

春情  

我的“初恋”是一位宝姐姐样的女孩儿。严格地说,不算恋,一般以为,“恋”必须是双向的。初次暗恋不算“恋”,画成树形图的话那是依从关系,不对等。不过,在文化革命年代,如果排除单相思,有资格谈初恋的怕是所剩不多了,大概不到5%,与阶级敌人的比例相当,主要分子多是被称为小流氓的“坏孩子”。占少年人口95%的我们革命学生不屑此道。当然,这些人岁数大了也还是结婚了,但为了结婚找革命伴侣的那种交往,与“初恋”意趣相去甚远,比暗恋更文不对题,不提也罢。

可毛泽东思想管不住暗恋和春情。我的暗恋萌芽于小学一年级,当时我六岁,正是大革命爆发的1966年。那年我们全家随父母从县城下放到何湾小镇,支持乡镇医院的开创和建设。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偏远小镇,红小兵造反运动一样有声有色,要打倒学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场革命,我太小无从介入,但也时而扮演那提浆糊桶的角色,帮助大哥哥大姐姐贴大字报。既然革命没多少我的事儿,童心中就有了小资温情的空间,这一切应该从“宝姐姐”的到来谈起。

宝姐姐是邻居阿姨带过来的,说是县城表姐的女儿,来乡下玩几天。第一次见她,与其说是宝姐姐,不如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但她确实大我两岁,而且显然有小姐姐的范儿。宝姐姐长得与身边拖着鼻涕怯生生的乡镇小姑娘完全不同,一看就是城里人。梳着小辫儿,清秀端庄,乖巧大方,最让人赞叹的是她的多才多艺。阿姨让她背毛主席语录,她就伶牙俐齿用标准的普通话背诵《为人民服务》,一字不拉。阿姨又让她表演一段样板戏,她就唱了一段沙奶奶,有滋有味。我看得呆了。事到此,还不能算恋,只能说这样可人的女孩儿,让六岁的小屁孩儿心里种下了恋的萌芽。与无数人生邂逅一样,不久,宝姐姐就回县城了。虽然我老哥发起的造反组织“匕首小分队”成立壮大,不断出击,校园革命正如火如荼,但我心中的小镇却重归平静,不起波澜。

一年后,我们全家回到县城医院,正赶上真刀真枪的武斗岁月。县城小学停课多于上课,等武斗消停,全国山河一片红,各派革命大团结的时候,我们也糊里糊涂地升到了三年级。我搜索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如何与宝姐姐在学校重逢的了。这多少有些遗憾,但生活就是这样。总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我突然发现宝姐姐就在身边,与我同班。她显然完全不记得我了,而我从认出她那一刻起,直到后来一起上了中学,一直也没有跟她提起我们曾经相识于小镇。虽然很多次话到了口边,终于还是咽回去了。小镇上的邂逅让我对宝姐姐仰视,是这种仰视使得我一直没勇气提起我们以前曾经相遇。To tell or not to tell, that is a question, 为此比哈姆雷特还苦恼犹疑。一去就是八年,直到离乡上大学,终于未曾提起这段前缘。

 在县城的女孩子中,宝姐姐其实并没有那么漂亮,但她活泼大方,写得一手男孩子一般的好字,文艺天赋是公认的。她最拿手的是老旦。学校组织拉练野营在外,围着篝火,清唱沙奶奶李奶奶的准是她,算是宣传队的腕儿了。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宣传队排演整场的《红灯记》,她自然是李奶奶的不二人选。海选时,我由于据传可以把八个样板戏倒背如流,也进了剧组,可导演老师很快发现我虽然道白唱段连锣鼓歌门儿均能一气呵成倒背如流,但实在不是文艺人,要嗓子没嗓子,要扮相没扮相。滥竽充数被指派跑龙套,扮鬼子甲,整台戏没一句台词,就是上场踢翻一两桌椅而已。剧组的明星有三:一个英气袭人的小子扮的李玉和,宝姐姐扮的李奶奶,还有一个小巧女孩儿演铁梅。这三位不仅千人瞩目,而且在排练中吃小灶,有种种优惠,让人羡慕。跑龙套多少有些让我气馁,但好在可以近距离观察宝姐姐和铁梅小妹妹演戏,有时给她们拿个衣服,递个水什么的,博得一声谢谢,感觉颇不赖。这是我一辈子唯一一次参加剧组,后来很多年以后,我偶然照镜子看自己,依然不改鬼子甲的不雅面相。

对宝姐姐的痴迷缓慢而倔强地增长,涵盖了我整个的小学和初中时代,但那是一个深藏心底的绝对秘密。男女同学楚河汉界,鬼子甲与李奶奶间更有天壤之遥,做梦也不敢高攀。可是到了初中,赶上了一年多“修正主义回潮”的好时光,一时间老师、家长和同学都开始重视文化课的学习。功课好的同学,社会地位就扶摇直上。我作为学习委员和数学课代表,开始在班级崭露头角。我写的东西作为范文被朗诵。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指派我每天自习课时间,上讲台讲解习题,辅导同学,还放手让我批改作业和测验题,俨然成了小老师,令我春风得意。宝姐姐、还有女班长和女支书和我都是班委会成员,开始有了接触。两人的距离逐步拉近,伊人只在一步之遥。尽管如此,我对宝姐姐的恋慕也只能深藏心底,直到有一天差点露馅儿。那是学校举行运动会的时候,见到她在观看跳高决赛,我也围过来观看她。宇宙随风飘去,欢呼声有如天外来音,时隐时现。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端详着这张并不艳丽却总也看不够的脸,自我感觉心怀鬼胎,而且放肆。就在这时候,她似有察觉,下意识地与我对视一眼,这一眼比针刺还厉害。我感觉天机被戳穿,无地以自容,赶紧仓皇逃离。此后的几个月,我总躲着她,从来不敢正眼瞧她一次。

到我77年考大学的时候,全年级200多同学,第一批只考取本科三人,我家兄弟占据两席,同学纷纷登门祝贺。她也来了,送我一个小笔记本,开篇写道:飞翔吧,天之骄子!龙飞凤舞,飘逸似有仙气。

记于2013年10月10日

失意阳光      

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干部,不是学习委员就是副班长。这官当长了,就觉得理所当然。升高中,两个学校合并,加入了一批“二中”的人。新班主任是个秃老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还是他没有研究我的履历,总之是他决定把我排除在班委会(相当于政治局常委或高管)之外,给了我一个小组长的头衔(相当于政治局候补委员或基层管理人员)。一个班有四个小组长,管本组收作业,但不能参与班委会决策,除非遇到大事召集“常委扩大会议”,才介入决策过程。当时真觉得天要塌了。少年失意的心情无法跟任何人叙说,心灰意懒,无所排解,转而很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现在理解了,搞政治是很辛苦的,难怪见官场不顺的人显得那么痛苦。

在这仕途艰难之时,有一句温暖的话,让我至今感怀不忘。有一位二中新来的女同学,梳着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为人落落大方,笑容很灿烂。她就是我们班新当选的文娱委员,能唱会跳,男生都很喜欢她。不知怎么,她察觉了我的失意,跟我说:“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是我占了你指标。” 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觉得是她当了文娱委员,把我的班委会入围指标占用了。学习委员的位置是二中来的一个语文不错的臭小子占据的,倒是副班长这个虚职,如果我入围,应该可以安置我这样的六朝元老。可是那是班主任独裁的体制,入围与否他老人家说了算。无论如何,她能这样说话,真地让我感激得很,尤其是出自这样一个性格阳光和人见人爱的女孩。她的性情特别好,善解人意,让人舒服。后来几次交往也加深了这种好印象。

有一次从二楼教室下楼,我随口一啐,没想到她正好在楼梯口,不偏不倚落在她袖口上。当年不懂五讲四美,几乎人人都随地吐痰,并不觉得是恶习。可口水吐到了女同学身上,还是羞得我无地自容。可她一点不恼,自己擦去,一样笑吟吟地从身边点头走过,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件小事使女孩的形象高大光辉起来,在我心目中有如圣女。

记于2008年12月7日

青涩少年记事  

上个世纪74-75年左右,大概是初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学军,长途拉练,步行100多里路,去皖南新四军旧址云岭和茂林参观。我比较弱小,那次长途跋涉,真把我坑苦了,一辈子也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程,似乎没有尽头。学生队伍前后拉了好几里路长。我一瘸一拐,一根一根电线杆数着往前挪动。终于,有同学报信说,目的地已经在望,就是前面的那座小山。于是,鼓作最后的勇气。可望山跑死马,看着就在眼前的山,还是走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天快黑了才赶到。

吃罢晚饭,学校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大礼堂里面休息。一屁股坐下去,就瘫软在地,居然再也起不来了。脚也没洗,在同学帮助下,挪到临时搭起的铺子和衣睡下。第二天早上,全身没有一块筋骨不疼,勉强可以站立。

虽然很狼狈,对于拉练在外的生活还是感到新鲜兴奋。特别难忘的是参观新四军事迹展览时和女同学耳鬓厮磨的经历,连带当时的心跳和惶惑。

我们那个年代,男女生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在校园很少交往。不过,我是学习委员,在班委会活动中还是跟女班长和女团支书有工作往来,彼此印象都不错。尽管文化课已经不是学校主业,大概是惯性,学习好的同学还是自然受到青睐。不过她们都比我大两岁,感觉是姐姐一样的形象。女班长是个假小子,面色黝黑,作风泼辣,相处很愉快。团支书端庄秀气,能干老练而不失文静。我平时到城外后桥河去游泳,每次经过她家门前,总见她在门口坐着织毛衣,仪态娴雅。她见到我也总落落大方地招呼一声,可我总自我感觉灰溜溜的,不知如何回应。

小男孩情窦初开的表现,记得在马克吐温的历险记里有精彩描述,说的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总是使出全身解数吸引心仪女生的注意。国人晚熟,男女界限也分明,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拉练在外,男女生就比较亲近起来,不象在校园那样拘束,这是当年学工学农学军最让人兴奋的地方。第二天参观新四军展览,不知怎的,跟团支书混在一起。她个头比我略高,站在身后,挨得很近,耳边是她温热的气息。我们两个人拉在最后,仔细切磋揣摩那些展示的图片和实物。两人很默契,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有意无意身子碰到一起。我心痒如蚁,强作镇定,不敢回视。

那一年我14岁。西皮居士有诗云:

野营拉练知何似?跑马望山苦嫩兵。
学军之意不惟军,立委心飞云雨情。

当年流行的暑假打工,也是少男少女接触的场合。高中时我去了一家农村粮站当“协助员”, 遇到一个心仪女生。青涩少年的心态很微妙。我当年看《红楼梦》入迷,看了五六遍,就跟她侃红楼梦,直侃得天昏地暗,把那女孩也侃晕了。小伙伴们在旁多少有些嫉妒,背后给我起外号叫“红大哥”,叫那个女孩“红大嫂”。那真是纯洁地交往,侃了一夏天,连手都没有拉过。暑假结束快要离开的时候,心里那份难受,就甭提了。当年闹地震,到处搭防震棚,我当时就盼望地震早点来到。心里想,地震一来,该多好,大家就都集中到那个硕大的防震棚里面过共产主义生活,我也就有机会跟那个女孩不分昼夜地继续侃红楼梦了。

由于盼望的地震没有来临,暑假结束我不得不离开小镇粮站回县城的家。回家前一天,郁闷不舍,可又无可奈何。粮站附近有一条小河,清澈见底,是我们每日傍晚戏耍的所在。那天傍晚最后一次玩水,没想到”红大嫂”也来到河边洗衣。白天已经说过再见了,她这一来,我感觉是看到救命稻草,想抓住这最后一刻,可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我不顾同伴可能的取笑,慢慢蹭到她面前搭讪。这个妞也怪,少不更事,根本不懂人家的心事,没事人一样答话。多年以后她告诉我,当时我幸亏没有挑破,按照当年她的认识水平,任何中学生谈恋爱都是流氓行为。倘若我冒失示爱,保不准会臭骂我一顿。

后来她起身要回,我急了,站起来,光着膀子,短裤衩滴着水,不知找了个什么借口,就跟着她回粮站。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想答茬也不知从何说起,老觉得有人在盯着取笑我。为了遮掩,我只好半弯着腰,枝枝杈杈地走完这段艰难的路程,最后连再招呼她一声的勇气也没有了,就此别离。

那是1976年的暑假,我高二,16岁。

回到家,还做梦一样时时想着她。两三个月后,一天下午睡午觉刚醒,懵懵懂懂的,她居然登门来访。早上还在想她,下午真来了,简直不敢相信,暗自掐自己,发现不是做梦。原来她到县城姑姑(也是我们医院的)家来,想起来找我聊一聊,还借了两本书,答应看完让她姑姑还我。这真是个淳朴的乡镇姑娘,根本没有男女界限的概念,而我的心里却早已揣了100只兔子。

李商隐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记于2007年二月十九日(阴历大年初二)

吴语软侬20年

我有个女同学是苏州人,人长得秀气轻灵,让我见识了苏州话的魔力,真是好听。可惜的是,她很少说家乡话。

有一次赶巧,约好一起去看毛主席纪念堂,排着长长的队,我就请她教我点苏州话,听了让人发酥那种。

虽然弱不禁风的样子,这可是个才女。

昨天晚上去拜访这位"表师妹"。刚联系上,分开已经20年了。见面前我说我老了,要是在街上碰到大概认不出来了。她的声音未变,还是那样动听,说:"我们都老了。上次回国见大学同学,简直无法相信。"

可是,见面一看,她还是那样纤弱小巧,岁月无痕,她坚持说我也无大变化。我们一起听着老歌,吃着火锅,感叹人生如梦。她当年的男友,现在的丈夫,还记得我的好处:当年我帮助他拷贝中文软件CCDOS 和 汉化的 WordStar 帮了忙(当年根本不懂软件还有版权一说,CDDOS的开发者科学院计算所根本不知道如何从操作系统上赚钱)。另外,当年我跟机房韩老师关系特好,她不在的时候,由我管理机房(只有一台IBM-PC-XT),还给我在机房旁边配了一个单间。同学夫妇当年从我处拿钥匙进机房通宵玩游戏,全仗我的掩护。

老同学见面的感觉真好。回来后我发了个伊妹儿:

"We are now in an age when memories and life mix together all the time.  Time flies. Life is short. Moments are treasured. Thanks are given."

同辈人感受相同,她回道:

"We were very happy to have you over. Old friends take on new significance as we age. The other day, as we could hear Christmas carols in the air, I was telling my son those were the first English songs I learned to sing at college. Guess what he had to say? "Mom, when your memories exceed your ambitions, you know you're going downhill." Gosh, he's brutally honest with me. Now I have to hide the fact that I keep thinking back in time, refuse to be on the downhill yet."

记于2006年忘月

《朝华午拾》电子版目录

《朝华之八: 朝华点滴》

朝华点滴

人过中年以后,陈年往事象碎片一样徘徊心头,可就是拼接不出完整的图画。在记忆的海洋里,每一朵浪花伴随甜蜜咸涩,聚散无序,翻腾萦回。

我的中小学十年,恰好与文化革命十年重合。学业荒废,同学基础都很薄弱,结果同级四个班200多学生,总共高考跳龙门成功者(包括大专)不过7-8个,其余同学大多在本地顶职、招工慢慢就业。就升学而言,我们这代是时代的牺牲品。

大革命武斗的余震一直影响到我们小学毕业。教室一有玻璃就被打碎,冬天只好用薄膜或糊报纸挡风。最风光的时候是所谓“资产阶级路线回潮”那阵(初一、初二),我们学习好的特别吃香。作为科代表,受到老师委托,在早自习课上上讲台当小老师,带领全班做习题,培养了应对场合的自信。

中学同学中有一小批“贵族”,随军队备战医院(127医院)下放来的子女。我们班一共来了四名127同学,全是女生,一个赛一个靓丽。部队大院出来的“洋姐儿”,与我们本地孩子形成对比。她们讲普通话,冰雪聪明,举止优雅。其中一位皮肤白嫩的女生Z,性格温善,回答老师问题出口成章,让人羡慕。Z举手回答老师关于《叶挺: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的提问时,侃侃而谈,最后说, 我们革命者应该有自己的骨气,宁愿牢底坐穿,也不能祈求“从狗的洞子爬出”。Z的表现获得了上海女老师的激赏,指派为语文科代表。

记得初三上学期听过藏族翻身农奴巴桑(后来成为藏族自治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血泪报告,控诉解放前西藏奴隶制度的罪恶。提到活剥人皮、挖眼珠等酷刑,听得毛骨悚然。 那是当年最成功阶级教育课了,全班同学无不心痛如绞,满腔仇恨。甚至平时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都被感动了,同仇敌忾。

那年学农去一个山村跟农民同吃同住两周。晚上男女同学一起围坐在地铺上打牌,因为天冷,大家盖同一个被子,觉得特别兴奋。在学校有男女界限,人在外就放松一些。少男少女蒙蒙胧胧的相互好奇和吸引,在学农时表现得最充分。

每天清晨起床,冒着寒冷去河边洗脸,水凉刺骨,手展不开。记得在田里跟一位男同学比赛割稻。越割越快,镰刀把小手指头割掉了,流了好多血,两三个月才慢慢长回新肉。山村的夜晚那个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经常迷路,加上狗叫,真有恐怖感,又感觉很刺激。我回国探亲看现在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为高考超负荷运转,就自然想到我们当年学工学农学军,整天在外面野。记得有一天晚上,实习老师带领我们去化肥厂附近的山坡上搞野营(学军)。月明星稀,用松树枝打掩护,偷袭敌人,迷惑敌人,现在想起来还是充满了浪漫。还有长途拉练到茂林新四军旧址,走了一整天,好像路永远没有尽头。我比较体弱瘦小,几乎累垮。可是到达目的地时候的狂喜,至今历历在目。后来学工进了手扶拖拉机厂,跟一个很漂亮穿工装的女师傅学车工,被她的飒爽英姿完全迷住了。

初三下学期,形势进一步转左,后来高中两年,文化课形同虚设,学农、学工、学军占了更多的时间。高中阶段,每个人都要学一门革命的本事,我的选学项目是开手扶拖拉机。不少同学选的是学习“赤脚医生”的针灸技能。整天拿一跟针,在自己手腕上扎下去。学的快的很快就敢把银针插满自己的手腕和脑部,看上去很吓人。

那是提倡革命“新生”事物的时代,于是有解放军医务人员,运用中医针灸治疗聋哑病人,使铁树开花哑巴说话的奇迹报道。多数哑巴开口说的第一句总是“毛主席万岁”。当时的专题纪录片,也能看到哑巴说话以后,热泪盈眶,感谢亲人解放军的动人场面。紧接着,又传来喜讯,针灸麻醉试验成功,比较传统麻醉,具有无副作用等优点。电台开始播送歌颂小小银针的革命歌曲,一时间银针被吹得神乎其神。

赤脚医生向阳花,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年铁树要开花......聋哑女儿要说话。
东风送暖红旗映彩霞,毛主席派来亲人解放军到了我的家。
小小银针手中拿,(过门:3-6-1-2-)无声世界春雷炸...(啊哈啊哈阿哈……)
感谢毛主席的恩情大。

在这样的热潮下,我的一个同学赶上阑尾炎需要手术,完全采用针灸麻醉。我永远不能忘记他事后对我描述其痛苦的惨状。他还是相信针麻可能有效,解释说可能因人而异,对于他是无效的。他说,刚开始时候,耳朵上插上银针,分散了对手术的注意力,但很快腹部的疼痛变得不可忍受。他象被宰割的猪羊般吼叫了整个过程,撕心裂肺也无济于事(可能是中途换成传统麻醉等于宣告针灸麻醉失败,当时的医生可能担当不起这个罪名)。说得我毛骨悚然。

记于2006年十月12日

北风那个吹

网上有老友推荐看知青电视剧《北风那个吹》,大革命时候的一些往事片段飘忽而来,断续朦胧之中,也有清晰明丽的场景和绝美动人的音响。

我大概七岁,是我们县城“批联部”和“扫黑线”两派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夜间常听到枪响。两派割据,各有自己的地盘和大本营。最严重的时候机关枪和迫击炮都用上了。组织内部除了司令部外,下面设有后勤、保卫、医疗、文艺、内联、外交等部门,各司其职,俨然是个共产社会大家庭,人民群众的才智得到充分发挥。

批派的大本营设在城东的建材厂里面。印象里面到处是水泥管道,很合适孩子躲猫猫用。批派总司令是邻居P叔叔,魁梧高大,着戎装,腰间左右别了两只手枪,威风逼人。据说他枪法很准,终于有一天晚上出事了。说是那天夜里出外巡视,前方闪现一个黑影,P司令喝到:“口令!” 那小子支吾一声,口令不对,司令以为是敌方的探子摸过来,随手一枪,撂倒了对方。后来发现原来是自己人,年轻无经验,口齿不清,一不小心就做了冤死鬼。

当时两派常有武斗摩擦,死伤人渐多,常不能得到及时救护。县医院在城西扫派的地盘上,P司令为了加强批派的医疗力量,请我父母出山,帮助建立战时流动手术台。他派手下秘密潜入我家,把我们全家转移到批派大本营,礼遇有加,从此我们开始了革命大家庭里面的生活。

老爸的回忆录里对此有记载:

一天傍晚时分,“批”派一个“便衣女战士”从我家后门直冲我内室,从鞋底里抠出一张纸条,是该派P司令的手令,让我火速赶去大本营“救人”。当然是“天命”了。天命不可违抗,二则救人不得迟疑,再则保己也无二选,立马出家。可我家是“扫”派阵地,敌对双方,哪能包容此举。所以我的这一出诊,也是一次冒险。好在一出门,就有“便衣”一队护卫,以防堵截,火速抵达目的地。

记得那年冬天真冷啊,现在想起来还打寒颤。有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在外手脚都冻红肿了,爸爸妈妈都忙着工作,顾不上我们。后来是一个大姐姐把我们领到一间生了炭火盆的小屋子去。我迫不及待挨近火盆取暖,把红肿的手脚伸上去,没想到,冰冻的四肢乍一热和,从肉到皮,奇痒无比,万箭穿心。后来我看《林海雪原》,深有同感。里面说了,在冰天雪地冻伤的手脚切忌立即回暖,要先用雪漫漫搓揉,等冻僵的手脚血液循环,指头可以伸展了,然后才能慢慢增加温度。

新年快到了,文艺部下面的革命宣传队在礼堂彩排《白毛女》,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宣传队能人很多,一台大戏从头到尾,一幕一幕,精益求精,是革命年代的文娱大餐,美不胜收。演大春的小伙子是我家熟人,很英俊漂亮的小伙子。舞台角落有一位百灵鸟一样的姐姐在伴唱,她穿着军装,英气又妩媚,手里拿着草绿色的象军喇叭一样的扬声器,清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歌本来就是革命年代里最富有艺术性和人情味的极品,那女声纯而又纯,从喇叭飘出来,是那样超凡脱俗,打动人心。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总以为这样的天籁非人声可为,许是那神奇的喇叭的魔力。那以后很久我一直把喇叭看成是点石成金的匣子。那位军衣少女手执军喇叭的形象,伴随着北风吹雪花飘的音乐声,积淀在心,成就美感体验的极至。我心海里的《北风吹》是最完美的,不可替代。郭兰英的原唱尽管很有特色,但显得土气,不够轻盈灵秀。寻觅对比过多种版本,就朱逢博的细腻嗓音,似乎与我儿时的记忆较为接近。

记于2010年元旦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记得大概是1970年左右,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老师带领我们参观一个“阶级斗争展览馆”,对学生进行活生生的教育。展览馆里面有讲解、图示和实物,让我们感觉到阶级斗争就在身边,需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首先看到的是地主份子的变天账。这是从一家地主家地窖里面搜查出来的老地契。保留地契,当然是想变天,将来好对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讲解词说,这个老地主,平时见人点头哈腰,其实是老奸巨猾,罪该万死。 

还有另外一份“漏网右派”的日记。解说词说,这个道貌岸然的教师,心理阴暗,查抄出来的几大本日记,充满了卿卿我我的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情调(日记记录了当事人的恋爱感受),更可恶的是还有向往国民党反动派的诗词。展出的部分就是这样一首题目叫做“海恋”的诗歌。我看到的是字迹娟秀的一首抒情散文诗,隐约记得的部分有,大海啊,我的故乡,我的归宿,我的向往,我的盼望!通篇就是大海这个主题。解说词说,漏网右派为什么如此肉麻地讴歌大海呢?很显然,他是向往大海那边的台湾国民党蒋匪,盼望他们反攻大陆。 当年我们毫不怀疑《海恋》作者的大海象征着不能明说的国民党。他是臭老九,又有资产阶级情调,肯定对现实不满,阶级本性决定他向往国民党反动派。这难道不是「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展品中最具有爆炸力的是一份现行反革命的材料,地下反革命组织“民主正义党”的党纲草案。两名主犯就是前不久公审宣判死刑被游街示众、当众枪毙的该党的主席和副主席。党纲宗旨是推翻共产党,建立民主政治。这当然是十恶不赦的异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一年一度的公审那天烈日炎炎,我们这个皖南山区的小县城,象过节一样热闹。公审在本城最大的操场(号称“中山公园”)举行。几千人把操场挤得水泄不通。罪犯们剃光头,挂着大牌子被押上来,死刑犯的牌子上在宣判后游街时被划上红叉。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死刑这种可以给公众带来兴奋的事件。有七八个罪犯被当场宣判死刑,其中包括那两个年轻的现行反革命,还有其他杀人犯和一个严重破坏上山下乡的生产队长(破坏上山下乡罪是指利用职权强奸或诱奸下乡女青年)。每当宣判一个死刑,台上那个死刑犯就被身后两个彪形大汉摁住头颅,并往口中塞进物件,防止他们临死挣扎,呼喊反动口号。死刑犯表现各异,是一大看点。有的软瘫在地上,需要连踢带拉,才能勉强跪在台上示众。也有的竭力挣扎,头摁下去,又抬起来。说是这种人如果不封口,最可能呼喊反动口号。 

公审大会结束后,是游街示众,每辆卡车前端押四五个罪犯,缓缓从县城大街上通过。全城能出来的人几乎都出来了,没有机会来操场看公审实况的,早早在家附近大街边上找好位置等待游街的车队。对于精力充沛、兴奋莫名的年轻人,干脆随着车队前行。有聪明的带上自行车,好赶上最精彩的执行枪毙的现场。虽然是公开处决,允许围观,但枪毙现场保密。大概是怕人满为患,影响公务。一般在游街以后一小时内执行枪决。根据以往经验,城外十里地左右,有两三个最可能的行刑现场,各处都有人守株待兔。我比较笨,随着人流东赶西赶,最后好不容易来到现场,除了人头还是人头,而且过程已经结束。人们围成一圈一圈,听亲眼目睹枪决现场的人描述每一个细节。行刑之后,有穿白大褂的法医现场验尸,签署死亡报告。后来有传言,说专政机构要求向被枪毙的反革命分子家属收取子弹费。我们当时觉得理所当然,子弹虽然不值钱,但这是对反革命家属的正当惩罚。 

很多年过去,我一直怀疑,嗜血是否源于人的本性,否则如何解释行刑场上看客的兴奋和疯狂呢。当年就有这么个说法,革命群众的狂欢之日,就是阶级敌人的受难之时。 

提到嗜血,想起世界语创始人Zamenhof的《希望之歌》。这首诗歌成为全世界世界语者的《国际歌》,我曾经在我的硕士机器翻译项目中把这首歌自动翻译为英语和中文:

 (099) LA ESPERO : ESPERANTISTA HIMNO ( POEMO FAR ZAMENHOF ) . 

(100) EN LA MONDON VENIS NOVA SENTO , 
TRA LA MONDO IRAS FORTA VOKO ; 
(101) PER FLUGILOJ DE FACILA VENTO , 
NUN DE LOKO FLUGU GHI AL LOKO . 

(102) NE AL GLAVO SANGONSOIFANTA , 
GHI LA HOMAN TIRAS FAMILION ; 
(103) AL LA MOND' ETERNE MILITANTA , 
GHI PROMESAS SANKTAN HARMONION . 


(099) THE HOPE : ESPERANTIST'S HYMN ( POEM BY ZAMENHOF ) . 

(100) INTO THE WORLD CAME NEW FEELING , 
OVER THE WORLD GOES STRONG VOICE ; 
(101) BY WINGS OF EASY WIND , 
NOW FROM PLACE LET IT FLY TO PLACE . 
(102) NOT TO SWORD BLOODTHIRSTY , 
IT PULLS THE MAN FAMILY ; 
(103) TO THE WORLD EVER FIGHTING , 
IT PROMISES SACRED HARMONY . 


(099) 希望: 世界语者的颂歌 (柴门霍夫所作的诗歌)。 

(100) 新感觉来到了世界, 
有力的声音走遍世界; 
(101) 用顺风的翅膀, 
现在让它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吧。 

(102) 它不把人的家庭 
引到渴血的刀剑; 
(103) 向永远战争着的世界, 
它允诺神圣的和谐。 

记于2006年5月18日 18日

土布洋布 

我小时候,1960-1970年代,还穿“土布”衣服,“土布”是农民手工纺织的,买回家,送进染坊去染成蓝色或者黑色。 很粗糙,不结实,容易破,所以要补补丁才能穿久。当然没有花样。染坊象个大澡堂,热气熏天。染出来的布掉色得厉害,往往把其他衣服也带黑了。 

后来,60年代后期,开始有需要布票的国家供应的机织咔叽布,漂亮结实多了。由于需要布票,所以土布没有立刻退出市场。再后来,化纤制品“的确良”和尼龙开始来了。记得第一次父母给我们兄弟买的确良做衬衫,大约是1970年左右,我坚决拒绝穿,觉得这太修正主义了,那么光亮,象资产阶级少爷。我们从小觉得要学习雷锋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第一次穿尼龙袜子也觉得太奢侈,可是感觉穿上以后,特别舒服。(后来才发现不透气,有臭脚的毛病。) 

化纤制品的流行是1970年代,最大优点是结实,奶奶再也不用一年到头给全家缝补衣服鞋袜了。当时开始进口日本化肥“尿素”,农民兄弟发现化肥袋子是很好的化纤制品,就纷纷拿尿素袋子做床单和被子用,还真好使。就是袋子上的硕大的汉字“尿素”每天伴随着人进入梦乡。后来,读30年代 DuPont 发明尼龙的历史,说美国大兵当年到菲律宾等处,就以尼龙制品作为礼物在当地泡妞,极受欢迎。 

70年代末,偶然还看见有土布,但是因为洋布价格下降,文革后布票又取消了,土布就无法竞争了。 

斗转星移,时事变迁,如今在西方,纯棉、纯麻或者纯丝的手工制品开始时髦,只有资产阶级小姐少爷才穿得起,而贫苦的无产阶级只能将就使用便宜、光鲜又结实的化纤制品了。网友小闪告诉我,现在“土布”制品可贵着呢,有一种品牌的童装HANNA ANDERSSON号称用“土布”(organic cotton)把价格提上去。WHOLEFOODS里卖的衣服,一件最普通样式的麻布上衣就卖近两百刀。小闪说:俺觉得自己织的布做粗布衬衫,休闲裤,女裙绝对cool,没人跟你穿一样的。过去无奈的事情现在变成时髦了。

记于2011年10月

掐架的境界

上网的好处之一是看“老人”掐架。老人不爱掐架,一旦掐起来,锋芒里不失幽默,常令人忍俊不住。不过,有些小年轻的掐架却不敢恭维,污言秽语,没有一点技术含量,更谈不上幽默,比泼妇骂街还不如。时代变迁,天翻地覆,可是掐架的水平却不见长。也许我是九斤老夫,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很难达到我们当年掐架的“忘我”境界。生姜还是老的辣,昨天在网上看到老大哥胡言乱语,许是喝多了,忍不住上去抢白他一句,自以为他要跟我急了,没料他老兄还很服气,虚心接受我的意见,最后来一句:“看来我得自己和自己掐了”,绝啊,那是什么境界!掐架要是掐到这种境界,才不愧待围观的众兄弟姐妹们。我年轻时更绝,掐架甚至能掐到改变了性别,其忘我热忱,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我从小就特别爱抬杠,从中小学到大学,一直如此。小学阶段我是班上小不点儿,不大插得上嘴。可还是经过了大革命的战斗洗礼,特别爱到大街上听小将们大辩论,对辩论高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记得是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学农,大家住在农场,晚上在寝室爆发了一场“人是不是动物”的大争论。我因为熟读马列,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会使用工具,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性特征,等等。觉得坚持人是动物的同学,脑子被灌水了,简直是弱智。我真理在握,义正词严,没想到对手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主儿,就是死不认错。简直气坏了,于是一浪高过一浪,辩论了整整一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我已经感觉气接不上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嚷些什么,更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象坚守阵地一样,感觉一旦松懈,敌人就会乘虚而入。

第二天终于停止争论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我完全失声了,嗓子充血,疼痛难忍。同学建议我用盐水漱口,也不管用。整整一个礼拜,我成了哑巴。后来好不容易恢复发声了,谁也想不到,我竟然从男声变成了女声-不是那种悦耳动听的女声,而是比较接近迪斯尼动画片“白雪公主”里面那个老妖婆的声音。

我一辈子爱好音乐,听到高兴处,忍不住要随曲而歌, 抒发一下才痛快。很快发现,我的痛快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好,我比较自觉,自觉与卡拉OK保持距离,只是偶而在家里抒发,很感激太太和女儿,她们比较谅解,说看到你高兴就好。

如今,每当我打电话听到对方跟我说:“Yes, Madam”,我就想起我当年的年轻好胜来。

记于2008年12月11日

勤工俭学      

中学生暑假勤工俭学,当年就很时兴。开始是去集体供销社帮助卖梨子,每日一元工钱。老店员批评我太老实,说要看顾客,适当克扣才好。大体是一斤,给八两就不错了,还要看上去,秤杆高高的,让顾客高兴。这种小的坑蒙拐骗,在小本生意作为集体企业的供销社,是常态。发现大部分顾客很容易上当,只有少数较真的。露馅了,就假装不小心弄错了,陪笑脸补足摆平。这是在生活中学的第一课。回想起来,传授责令我们克扣斤两的老师傅也都是善良的人,但是做起这些事情却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样子。

后来做了两次农村粮站的“协助员”,一直做其中最没有技术的活,叫“代仓”,就是领着农民把过完磅的稻子带到指定仓库的指定位置。平时也帮忙仓库保管员倒腾仓库。粮食在仓库要定期来回倒腾,底下的翻上来,上面的翻下去,防止霉变。这个活比较累人。仓库里面空气污浊,尘土飞扬,灰雾蒙蒙的感觉。

出国以后的勤工俭学是在英国留学时候随大流,去餐馆打工,仍然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洗碗工作。周末从下午4点干到夜里一两点,工钱是15英镑,回到家散架了一般。凡是干过洗碗工的人,再也不会相信餐馆的卫生,特别是周末。有时候洗碗池子的水一个晚上不换,实在太脏了,就使劲往里面倒洗涤剂,满是泡沫,用干布一抹就光洁起来。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没有办法,脏碗象山一样涌来,根本没有换水的时间。有的餐馆有烘碗机,多了一道消毒工序,才相对比较卫生一些。

记于 2011年10月1日

喝啤酒的境界  

我一辈子有两次喝啤酒,难以忘怀,好酒啊。第一次是1989年,去德国慕尼黑开会(见《朝华午拾:欧洲之行》)。大会把我们拉到一个郊区,参加一个室外的啤酒节狂欢。此前,我几乎不沾酒,可是慕尼黑的生啤酒,口感真好,也不醉人,一下子就迷上了。也很喜欢那个场景,啤酒杯子海大,那助酒的肉食,是烤熟的或整条或半条的猪啊羊啊,别提有多大气。切割肉食的用具,跟当年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大刀似的,你端过盘子去,一刀就是两斤肉下来。微醉微醺之间,总使我联想起梁山好汉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痛快。仲夏之夜,有身着艳丽繁缛的传统民族服装的白人姑娘在身边穿来穿去,笑容可掬。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第二次喝啤酒,是前几年到北海道,也是开会。跟日本老朋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啤酒屋,就着煮毛豆之类的特色小菜,品尝扎幌啤酒。扎幌两大宝:啤酒和大毛蟹。扎幌的黑生啤,干醇爽口。两大杯啤酒下肚,醉眼迷蒙地回到旅馆。脱衣上床,感觉人直往上飘,象刚从桑那浴出来一样,全身蒸腾,呼呼地向上冒气,仿佛要把身体里面所有杂质清理尽净。不可言传的感受,好像要飞起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有朋友问:你们喝啤酒的, 倒底是怎么喝出快感的?我的回答是,岂止是快感,喝啤酒有利于世界和平。每次喝到微醉时,感觉所有人都是亲人。以微醉为度,飘飘欲仙是最佳状态,唐代大诗仙李太白大概就是在这个状态下写出他的《月下独酌》等千古名作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记于2011年10月

《朝华午拾》目录

 

《朝华之七: 永远怀念亲爱的妈妈》

妈妈的中年早逝是我心头永远的痛。2005年母亲节,我为妈妈建立“网上纪念堂”,寄托日久弥深的哀思。


妈妈带我去爸爸老家参加大爷爷葬礼,1965

妈妈49岁患胃癌去世。这是我一辈子最伤心、不敢回首的日子。妈妈常年劳累过度,可能是诱发她癌症原因之一。发现时已经晚期,维持了三个月就不行了。妈妈一辈子操劳,外婆去世后,三个孩子,全部家务,都落在妈妈身上。工作上压力也不轻,担任县医院妇产科主任,出诊、手术、计划生育,把自己往死里累。去世前,还通过考试,获得主治医师职称,在她的医校同学中,是第一批获得中级职称的。

父母对于儿女,实在不能早走。尽管当年已经24岁了,还是不能接受这一残酷现实。我那时在北京上研究生,暗自哭了整整一年。父母是孩子的天。小时候很怕谈死,也觉得死亡很遥远。妈妈去世,一下子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听到妈妈癌症确诊消息的那一天,是最黑暗的一天:绝望无助,天地变色。

妈妈于一九三五年阴历四月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故乡离安徽著名古镇三河约三公里,是舒城、肥西、庐江三县交界处,较为偏僻。我小时候跟父母去三河老家探亲两次,可难哪。千山万水似的,乘汽车,过长江轮渡,转火车,再乘小轮穿过巢湖到三河镇,然后还要步行六里路到村子里。最后那步行,觉得路永远没有尽头。妈妈跟我说,她当年上中学就每天走这条路来回。

冬天在巢湖上坐小轮,完全没有取暖设施,无遮无挡地行驶大半天。湖面过堂风大,天寒地冻,那个冷冻彻骨,现在想起还打寒颤。那个年头冬天奇冷,经常零下7-8度,加上冷风,感觉零下几十度似的。

不过,到了老家过年就热闹了,舅舅姨姨全力款待,有各种美味:咸肉,咸鸭,猪舌条,猪耳朵。记得有一天早上有五香蛋,那个香,吃了还想吃,结果不能节制,一口气吃了8个。才7-8岁吧,真撑坏了。整整两天什么也不能吃,见食品就要吐。

外公外婆共有十个孩子,六男四女,母亲是老七,但是女孩中老大。外公外婆虽在偏僻农村生活,但思想开明,几个男孩都在家种田或做小生意,却把女孩全部送到学堂读书,在当时社会环境下,是十分不易的。

外婆是旧式家庭妇女,善于操持家务,熟悉农计,统率全家,安排日常生活,家庭和睦兴旺。外公为略具文化的士绅,在三河经商,周末回家支派农活,维持一个低水准的小康之家,是艰苦创业的农家典型。靠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外公在解放前夕买了一批土地。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里耕种,梦想着过上小康生活。结果两年后办了个地主的成分,让整个家族成员三十多年生活在阴影中,倍受社会歧视。

妈妈小时候在本村上了几年私塾。私塾先生是位年长远房堂兄,以古文为主,是孔孟教学典型。1950年,妈妈考取了三河中学,与堂兄结伴走读上学,七里地远,风雨霜雪,早出晚归。经常是天亮前出发,天黑后回家,中午吃餐自带的干粮,过着衣食不全的困苦生活。好在外婆可以做鞋补纳,回家勉强充饥,其他一切奢求都舍去。中间贫困辍学一年,跌跌爬爬,终于,1954年毕业,家乡厄遇水灾,一片汪洋。是五舅撑着小木船,直送妹妹去省城考学和上学,省城合肥医校中专(妈妈所念的中校仅七人考出去,妈妈是唯一女生),迈出人生关键的一步。有吃有住,全部免费,捱至1957年9月,毕业分配到南陵县医院,妈妈是南陵县医院第一个由医校毕业分配来的医生。母亲终于从偏远的农村走出成为国家干部,有了自己的收入,虽然微薄但却能承担外公外婆的赡养。

妈妈20岁

妈妈共生我们兄妹三人,每个相隔两年。据老爸说,妈妈怀我哥六个月的时侯,和爸爸一起被单位派到乡镇农村巡回医疗,挺着大肚子在田埂上奔来奔去,为农民看病治病。由于过度劳累,条件太差和缺乏营养,母亲早产了。我哥提前近三个月,出生在田间。据说生下时,两眼紧闭,也不啼哭,如果不是在医疗队里,在那种条件下我哥是很难活过来的。到妈妈生我时,正逢“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匮乏,饿殍遍野。爷爷外公姑姑三人都是那个时候在老家活活饿死的(大舅也从农村老家逃荒走失,人间蒸发)。妈妈极度虚弱,领导开恩特批了“半头猪”给产妇,而那滴着盐水的半头猪总重二斤多。

在事业上,妈妈是个强者。她熟练地进行妇产科各项手术。妈妈率先在全地区首创腹膜外剖腹产术。妈妈替人结扎平均每例十分钟,去农村突击计划生育的时候,常常一天结扎七八十例,无一差错。母亲走遍了全县每个大队,为众多女性解除了疾病的痛苦。妈妈高超的医术使得求医者络绎不绝。妈妈后来担任妇产科业务和行政的领导,显示出很高的管理能力。妈妈的热情、干练和刻苦赢得了同事的尊敬,获得很高威望。七四年妈妈是全县首批晋升医师三人中的一个(三人中另一人是我老爸)。八一年妈妈又是全县首批晋升主治医师七人中的一个(七人中另一人也是我父亲,此前中国中断了所有技术职称评定工作)。临终前三天,妈妈与她科室同时获得省计划生育个人和集体先进的嘉奖。

全家福,1978年

妈妈疾病缠身,胆石症和丝虫病常常发作,折磨一生。仅胆石症就动过两次手术。八三年十月妈妈出现心口痛和呕吐,妈妈以为又是胆石病复发。因为年终计划生育突击工作繁忙,没有时间去检查,就忍着病痛,日以继夜。高强度工作终于使她在八四年元月四日病倒。在坚持完成一个农村妇女产后大出血急症手术后,母亲倒在手术台旁,剧烈疼痛让她无法站立。

妈妈倒下了,再也无法起床。经过检查,妈妈已到胃癌晚期。在她病倒后,我们从她外套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边记载看妈妈病痛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看后不禁泪下。母亲拖着病身,忍着剧痛,完成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工作。纸条记载如下:

八三年一月至十一月妇产科住院部工作:

住院 1829人 生产 692人 难产 243人 出诊 38次 
抢救 108次 死亡 7人 人流 799人 大月份人流 1164人 
结扎 466人 上环 144人 取环 140人
(以上不含到各公社计划生育结扎人数,妇产科当时仅有三个医生。)

妈妈三月二十九日病情加重,突然休克。爸爸急电刚刚返京的我速回,我乘特快三十一日下午回家。妈妈在昏迷四十八小时后,见到我时,眼睛奇迹地睁开了,眼珠也能随着我身影而转动,其间血压,泌尿均恢复正常。晚上九时三十分,妈妈终于停止了呼吸,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留恋的这个家,离开了她热爱的工作。

后来有人说,妈妈为了等见上我一面,才多坚持了两天。其实在三月二十九日,妈妈己感觉不好,她坚持不睡觉,反复对家人说:

"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一睡就不会再醒来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这话果然验证了。她挽救过无数频临死亡的妇女,却不能挽救她自己。

根据妈妈生前遗愿,我们将妈妈安葬在外祖母身旁。妈妈为了我们,没有一天享受过,一生过着清贫劳累和与疾病作斗争的生活。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她却再也享受不到我们的孝心。

妈妈太苦了,她是累死的。

我们子女三人在母亲追悼会上,为母亲写下了这段挽联:

在班上忙,在班下忙,忙了三十年
为爸爸苦,为子女苦,苦了一辈子

这是妈妈一生真实的写照。

时光倒流三十年,2005老家之行。南陵医院老家是妈妈爸爸辛苦养育我们长大的地方。老邻居仍在,家门口的白果树也依旧枝叶茂盛。我家当年居住的那间老屋,历经三十年风雨,伫立依旧。妈妈当年为这个家付出多少心血。还记得妈妈病重住院时跟我说,不想住病房,想早日回家,可这个愿望妈妈生前无法实现。直到送葬那天,我们才护送妈妈的骨灰盒最后一次在老家停留,安慰妈妈在天之灵。老家的后屋是我们兄弟当年的窝,妈妈冬天清早会过来生一盆火,把衣服烘热,好让我们起床。老家的老井记录了妈妈担水的操劳,老家的小桥刻印着妈妈洗衣的辛苦。重游旧地,寻找妈妈的足迹和我们儿时的记忆,竟无语凝噎。

永远怀念亲爱的妈妈!

 

记于2005年五月八日

 

《朝华午拾》电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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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之六: 爸爸保重》

2007年我正在回访温哥华母校的路上,得知老爸突然大出血住院,行大手术。我远在天边,爱莫能助。无从床前伺候,共同面对风雨,深感愧疚。 

父亲是我们全家的主心骨,大风大浪闯过来,人生很精彩。父亲操劳一辈子,一直退而不休,仗的就是身体好和心态好。 

父亲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很多。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父亲不放心,一路送我到安庆。我们77级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社会上积压了近10年的高考大军,所以新生的岁数相差很大,包括一批被文革耽误的老三届高中生,比我年长10岁左右。父亲陪我到学校医务处做新生体检,护士指着我跟父亲说:一个一个来,等他检查完了,你再来。她把父亲当作新生了,可见父亲的年轻精神。 

四年以后我毕业了,父亲还是不放心,来安庆接我,在学院住了一周,没事就跟我的“老下级”(我的下铺,因此总叫我“老上级”)下象棋。老下级是老三届,49年生人,与新中国同岁。从旁观看,50年代就毕业的父亲真地象我们同学一样,仿佛我们中的一员。 

有父亲照顾,我什么都不操心。父亲帮助把行李打包,我们与同学老师一一道别,就跟安庆说再见了,过江去赶长途公共汽车回家。轮渡误点了,一算时间非常紧张,一旦错过这班车,就不得不回安庆又耽搁一天。父亲二话不说,下了轮渡,把大小行李扛上,冲也似地往一两里外的汽车站赶,跟个小伙子一样。可怜我21岁正当年,空着手却气喘吁吁,被父亲远远抛在后面。  

爸爸陪我上京赶考(研究生),1983

爸爸没有机会进入医学院,上的是医专,可他行医四十年所取得的成就,达到的高度,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靠的是,胆大心细,勤于实践,刻苦钻研。记得我们小时候,回家不见父母,总是到手术室去找。爸爸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也是一头扎到医书里,很少见他休息。多年下来,名震四方,求医者络绎不绝。甚至上一级医院外科主任的亲属需要手术,也来找爸爸“这把刀”才觉得放心。

医生受人尊敬,但却是清贫的。在毛泽东时代,工资和物价均几十年不动。爸爸46元,妈妈43元,家庭收入89元一月,维持一家六口(加上外祖母)温饱,难有积余。生活苦点,倒也无所谓。其实我们从来也没有觉得苦,尽管每餐饭,一大家人才有一两碟小菜。反正大家都苦,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只能喝粥、吃红薯干呢。爸爸的难题是,到哪里去攒买书的钱呢?那些大厚本的专业书籍《外科学》、《骨科学》等,定价不菲,却是工作必不可少的。谁能想到,许多医书是爸爸瞒着家人卖血换来的。一次300cc血浆,当时的价格30元,这可是平时半年也难攒下的钱啊。有一次,妈妈发现以后非常生气。爸爸很清瘦,担心他卖血损害了身体。可爸爸总是说,人有造血机制,失点血无碍。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么?医术再精湛,也变不了钱。记得手术误餐,当时的补贴也才两角,或者供应一碗免费肉丝面(爸爸妈妈舍不得吃,常常带回家给我们孩子吃)。

一个时代,一种活法。可是,一个享有盛誉、对医术精益求精的医生非卖血不能拥有医书,这样的事古今中外,大概也只有毛时代了。不能说,爸爸没有赶上好时代,从事业的追求和精神的满足看,那个特定的时代特定的条件,给爸爸一个难得的施展空间。基层县医院象一张白纸,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一向缺医少药、经济能力匮乏的农村患者。多数这样的患者基层医院不能救治,也就只好自生自灭,听天由命了。爸爸是医院的开创者之一,有充分自主权,有多大精力就有多少工作,几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有几台手术。我当年认识一位农村青年医生,由于不能施展,而厌倦行医,转报英文师专,当谈起爸爸的医术,却充满钦佩:“你知道么?你爸爸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医生。许多省立大医院尚未开展或普及的大手术,你爸爸也能做。”他给我讲解一些案例,我也不懂,但是心里明白,爸爸一直在超越自己,向越来越复杂的手术攀登。后来,跟爸爸谈起来,还有哪些疑难手术,想做而做不成。爸爸说,能做的差不多都做了,但是有些手术,比如显微外科,断肢再植等,对于器械要求太高,县医院没有这种条件,只好遗憾了。

跟“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衙门不同,当年在基层医院贫苦农民也能开得起刀:印象中小手术(阑尾摘除等)收费不到10元,中等手术(胃切除等)收费几十元,大手术(心脏、脑等)也不过百元。当然,凑足这钱也不容易,但是为看病节衣缩食,或砸锅卖铁,多数人还是想出了办法。对于特困户,可以到民政局申请补助。改开前时代的这一点,还是值得称颂的。收费低廉的根本原因,当然是成本底:医生是国家干部,拿固定工资,没有额外支出。

说到手术,我的身上也留有爸爸的“杰作”。我十岁左右,有一天早饭不久,突然肚子疼得厉害。爸爸过来检查,按住右小腹,问疼不疼,我说,“很疼”。他突然把手抽回,我一阵剧痛,眼泪都出来了。爸爸告诉我,这叫“反跳痛”,是急性阑尾炎的典型症状,说准备开刀,不到中午就扶我进了手术室。从小看惯了开刀,知道阑尾摘除是小手术,我一点也不怕。可真要上手术台了,我却怎么也不愿意。主要是怀疑弄错了,白挨刀了。早上还是好好的,喝了半碗粥,我平时也常闹肚子疼,这次,也没有验血或做其他检查,摸摸小腹,就这样确诊了?结果自然是我多虑,割下的阑尾肿得象棵小胡萝卜头,因为手术及时,还没有化脓。不少外科大夫不给自己亲人开刀,怕太紧张。可爸爸不放心别人,理所当然亲自动手,妈妈在旁做助手。本来,如果使用常规腰麻或硬膜外麻醉,也可从容不迫,但爸爸为了术后反应小,坚持只使用局部麻醉,我能清楚知道手术的每一个过程。多数同类手术刀口总有几寸,可爸爸只给我开了一条一两公分的小口子(关腹后只缝了两针),刚够伸进一个手指。这还不算,跟多数刀口不同,爸爸用的是横切,这更增添了手术难度。爸爸说,横切符合人的腹部的自然纹路,愈合后刀疤不显(确实如此,我见过其他竖切手术的刀痕,愈合后很久仍然粗粗红红地立在那儿,很难看)。这次手术很成功,我当天回家,第二天就可下床轻微走动。不过,手术中有一阵确实很疼,我大哭大叫,给爸爸增加了很大压力。那是爸爸伸进手指试图捞取发炎的阑尾时。也不怪,阑尾发炎,不碰它尚且疼痛得很呢。好在疼得时间不长,爸爸就逮住了它,赶紧补上一针麻醉。后来,爸爸说,尽管费了心思,下刀之处还是略偏了点,使我多受了一些苦。偏一点没关系,如果把刀口加大点,也好办,可爸爸坚持尽可能小的口子,不愿意让我落下一个永久的大疤痕。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听,她找到我的几乎看不见了的刀口,惊叹:“Grandpa did a terrific job! (爷爷的手艺真棒!)”。从此,她肚子一疼,就大叫,怀疑得了阑尾炎,非让我检查发现没有“反跳痛”才安心。还说,她要是得了阑尾炎,就飞回去找爷爷,可信不过美国的大夫:他们才开过几个刀,我爷爷一辈子开刀何止成千上万!

全家福,1962

爸爸常常出诊到农村医院和农民家中(作为妇产科主任,妈妈也一样)。遇到急诊需要手术,不管什么条件,也要进行。没有电,就集中一些手电筒,因陋就简,搭起手术台,救命要紧。文革武斗那年(1967年),两派割据,常有摩擦,亦有短兵相接的时候:初期街头械斗,用的还是钢钎菜刀之类,后期可用上了真枪真炮。医院处于半瘫痪状态,并且地处“扫派”(叫“扫黑线”,一激进派群众组织)掌控辖区。爸爸妈妈思想上大概属于温和保皇派(“保皇”即反对揪斗老干部),倾向有保皇色彩的“批派”(叫“批联部”),但并不参与其意识形态和政治生活。批派的总司令曾是我家的邻居叔叔,身材魁伟。印象中担任司令以后,他腰扎宽皮带,挎盒子枪,好不英武威风。是总司令派人悄悄把我们全家请到这一派的大本营里,他们急需医疗好手救治武斗中的伤员。于是爸爸搭起战时手术台,就跟白求恩的战地医院似的,也救了不少人的命。

和平岁月,县医院那辆白色救护车,载着爸爸妈妈和我们的童年跑遍了全县每一个角落。如果路近,也步行或骑自行车出诊。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全家去偏远乡镇河湾,支援农村医院一年。爸爸晚上经常骑车出诊,有时也带着我。天总是那样黑,也总要经过一两个墓地,头顶冷风飕飕。进入村子,总有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我躲在车前座爸爸怀中,常常不敢睁开眼睛。看完病,在昏黄的油灯下,主人总要用红糖水煮两个鸡蛋,热气腾腾端上来,款待我们。然后,照着手电,送我们上路,而我不等到家,就已经睡熟了。

我从小身体不大好,小时候在家很懂事的样子,常主动要求扫地洗碗,在学校成绩也好,很讨爸爸妈妈的欢心和疼爱。直到结婚成家前,我生活的每一大步,从下乡插队到高考口试,从大学报到到毕业离校再到研究生面试,都有父亲陪同呵护。如今父亲病倒了,我却远在异国他乡,不能端茶递水,略尽孝道。每念及此,不由得悲从中来。 

坏事变好事,父亲这次急病倒下,对病情的早期诊断和及时治疗有利。得以宽心的是,父亲得到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家人也多在身边照顾。父亲术后恢复很快,说话很有底气,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爸爸现在半退休在家,依旧清贫。一点不象80多岁的老人,生活有条不紊,身体健康,仍保持对新事物的好学之心,电脑玩得比许多年轻人还熟。除了熟练查阅英文专业资料外,长年博文强识,普通词汇量跟我这英语“科班”出身的也有一比。子女各自发展,是他最大的安慰。孙儿辈的成长花絮,更给他带来欢乐。

记于2007年六月二十二日

《朝华午拾》目录

一  乡愁是一张无形的网
二  书香门第
三  红小兵
四  小妹
五  外婆的回忆
六  爸爸保重
四  永远怀念亲爱的妈妈

《朝华之五:外婆的回忆》

我的外婆去世已经快半个世纪年了,可她老人家的慈祥音容仍时常浮现在眼前。

作为医生的父母工作太忙,所以第一个孩子一出生外婆就来帮忙,从此看顾我们三个孩子15年,直到她去世。据说我哥哥小时候不老实,外婆只好摇着摇篮,哼着催眠曲,不敢稍有懈怠,有时候一个瞌睡过去,摇篮牵绳的手一停,他便大哭大闹。外婆说,这孩子带得太辛苦,到两年后我出生的时候,她还后怕。没想到,我小时候乖极了,从不哭闹。就是可怜兮兮的,老害病,每病必吐,常伴有高烧。还有夜盲症,最要命的是脱肛的毛病,每次如厕十分痛苦,一片狼藉,外婆要小心翼翼把脱肛顶回去。外婆一辈子生养过10个儿女,夭折过半,看我这样子,老担心我活不长。还好,因为是医生家庭,有病能及时处理,加上外婆的悉心照看,我慢慢度过了病孱的童年。有外婆照顾的孩子是幸福的,外婆总是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条,热饭热菜,我们的童年无忧无虑,父母也因此可以没日没夜全力扑在工作上。 

外婆是旧式妇女,小脚,没念过书,少言寡语,性情温和,从来没见过她发脾气。外婆的生活十几年如一日,足不出户,刻苦本分,与世无争,街坊邻居无不夸赞。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外婆就起床,开始梳洗,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开始一天的劳作。看孩子,做饭菜,一刻不停。稍有空闲,她就坐在门前纳鞋底。她把碎布条用浆糊黏上晒干,一针一线纳成结结实实的鞋底,我们全家大小的布鞋都是她老人家做的。一直到她去世,留下的一大箱鞋底,我们还穿了好几年,后来才开始买塑料底的成品鞋穿。

父母每个月给外婆三块钱,作为我们孩子的零用钱。外婆手很紧,因为她要保证这零用钱维持三个孩子到月底。记得每天可以从外婆那里讨来两三分钱,我常常到街头买来一个热腾腾的小红薯头,回家跟小妹分享。这个故事我跟女儿讲,她很爱听,不时拿出来说笑一番:when you were my age, sweet patato was only two cents a piece and you always asked Granny, that is my Great Granny, for two cents to buy one and share with my antie GuGu, but never with my uncle DaBai.

记得文革初期大串联的时候,爸爸妈妈也随大流去上海杭州串联了一个多星期,由于交通堵塞不能按时回家。外婆带我们三个孩子在家,每天听高音喇叭传出各种消息,给人兵荒马乱的感觉。当年通讯不便,行踪无从打听,一家大小望眼欲穿久等父母不回。外婆急了,开始垂泪,我们孩子看见外婆哭了,也都哭了,一家老小怕失去依靠而哭成一团,连邻居也陪着掉泪。

文革第二年,外婆由于地主成分,被医院造反派勒令每天挂“反革命地主婆子”的牌子站街示众。可怜外婆小脚,哆哆嗦嗦,却要受此羞辱。这对我们孩子刺激很大,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慈祥的外婆跟可恶的地主婆联系起来。还好,父母感觉形势不对,很快决定送外婆回乡下老家躲避,特地请我们家的至交三代老贫农的徐叔叔一路护送。徐叔叔回来说,外婆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又舍不得三个孙儿,委屈伤心,走一路哭一路。乘汽车,过轮渡,转火车,再乘小轮穿过巢湖,最后要步行10里才到老家。最后那步行,走了一整天,人几乎瘫软。

幸亏送外婆回了老家,后来的情势越来越遭,武斗开始了。先是两派小将(“批联部”和“扫黑线”)拿钢钎匕首在街头械斗。有一场械斗就在我家门前,还记得我们又害怕又好奇,几个孩子爬到院子里一家的二楼上,透过临街的窗户观战。我胆子小,只瞄了一眼,看见双方手拿钢钎对峙的样子,然后听到口号声和厮杀声。这还是武斗初期,后来双方割据,拿起了真枪真炮,常常夜里听到枪响。我们全家也被秘密转移到批联部的司令部去了,我父母因此成了批派战时医院的核心医生。

革命大联合的时候,武斗停止,妈妈把外婆接回来了,我们恢复了跟外婆朝夕相处的日子。外婆没来的时候,我们放学回家,家里总是锁着门,我们脖子上挂着钥匙,常常要到手术室去找父母,等父母手术完回家。外婆来了,家才象个家,生活安定而有秩序。

全家包括外婆和老姨,以及邻居至友何妈妈小卉姐在家门前合影,1969

我13岁那年,外婆患口腔癌,右腮长出鹅蛋大一个瘤子。记得瘤子刚起的时候,我们经常用小手抚摸,希望它慢慢消失。可是,那瘤子还是越长越大,外婆自己也说:这是个毒瘤子,怕好不了了。外婆临终前,舅舅和表哥都从老家赶来,最后几天主要是舅舅在床前伺候。我听外婆喃喃说,儿女都在身边,该走了。

外婆去世那年说是71岁,可实际年龄应该是69。我记得外婆生前跟我说过,她虚报了两岁,用的是外公的年龄,为的是做个纪念。外公在我出生的1960年,在老家饿死,跟我爷爷和姑姑一样成为大跃进的殉葬品。外婆虽然从来没有提过外公的故事,可以看出她一直默默在心中纪念着他。

记于2007年九月二十二日中秋节前夕

 

看这种文章是要落泪的。感谢你在集体失忆之中保持难得的记忆。 – shijie 

◇ 谢师姐。是的,随着岁数渐大,记忆如丝如缕,缥缈恍惚,这种感觉很让我后怕,似乎人生若即若离,稍纵即逝,不留踪迹。 

家里自从买了high definition TV, cable TV 也随之升级,一下子有数不完的电影和节目可以随时选看。昨天看了一部电影,描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遭老公背叛,闺友反目。羞愤之余,她带着女儿回娘家修养生息,受到母亲的百般呵护。可她的父亲已经老年痴呆,住在养老院里面。她去探望老父,父亲目光呆滞,对她似认非认。后来,女儿陪老爸随着音乐慢慢跳舞,老父似乎恢复了些许记忆,楼着女儿,一行老泪缓缓流落。看了真地让人心酸落泪。 

 

《朝华午拾》目录

一  乡愁是一张无形的网
二  书香门第
三  红小兵
四  小妹
五  外婆的回忆

《朝华之四: 小妹》

小妹  

我们兄妹仨各相差两岁,我在中间,小妹最小,全家都疼爱她。大哥天生的学生领袖,在外闯荡闹革命,常把我们撇在一边。小妹在家多由我这个二哥领着玩儿。

我小时候给小妹画的临募

我小时候身子虚弱,很敏感,对家人常常过度牵挂,小妹更是我最牵挂的人。记得很多次,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大哥小妹,因故没按时回家,我就在家胡思乱想,老怕家人出什么意外,越想越怕。领小妹出门玩,我从来不敢大意。只要小妹不在眼前,心里就扑通通地担心不已,怕小妹被人贩子拐走。

从小到成年,我一直是受照顾的对象,父母外婆大哥自不必说,在学校也因为年龄小成绩好,也常受老师的青睐和同学的优待。这样的环境使我总是有点倚小卖小,觉得被照顾是理所当然。在我的世界中,只有小妹比我更小更弱,需要我的怜爱照顾。

我们家下乡的那年,我五岁,小妹三岁。我常常带小妹到家门外青石板的街头玩耍。记得对门是个铁匠铺,我和小妹常常看邻居铁匠兄弟俩打铁出神,感觉很奇妙。风箱呼呼拉着,烧红的铁料,在一轻一重有节奏的锤打下,火星四溅,从通红变暗红,慢慢成型,花为铁锹锄头镰刀,淬火后发着黑光。铁匠兄弟憨实友好,常招呼我们,我们因为害怕铁铺堂前的一具油亮亮的大棺材而不敢进门,那是预备给他家年事已高的祖母的。 

我还常常逞能背着小妹当街跑,逗得小妹咯咯直笑。小妹虽然瘦小,我背起来还是很费劲,常常背不远就慢慢滑溜下来。有一天,我让小妹站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这样背下来,重心提高,感觉能轻省一些。没想到重心太高也不行,刚挪了几步,正得意小妹这下高高在上,滑不下来了,小妹却一个倒栽葱,"啪",翻过我的头顶摔下来,鼻青脸肿。我心疼后悔了好久好久。当然,小妹从此再也不敢让二哥背了。 

我们家后面不远处有个小池塘,我带小妹去玩。水里漂着一个诱人的小菱角,小妹用手去捞,只差一点没捞着,小妹于是伸手再去捞,身子一倾,扑通掉进塘里了。我吓坏了,使劲在塘边哭。正在对面钓鱼的是铁匠大哥,听到哭声,赶忙跑过来跳进水中,把小妹捞起来。可怜,三岁的小妹头发散乱,脸色发青,湿淋淋的,吓得都不会哭了。铁匠大哥送我们兄妹回家,把外婆也给吓坏了。从此我们再也不许走近池塘了。傍晚,迷信的外婆还念念有词,领着小妹和我,沿着池糖绕一圈,说是这样可以收回我们受到过分惊吓的魂魄。

 小妹很乖巧,宠而不娇,在学校同学老师都喜欢她,在家有全家的呵护。我小时候得到零食,也总想着小妹,小心翼翼给小妹留下一半。跟外婆要来零用钱两三分,常到街头买回一小块红薯头,回家来跟小妹分享,又甜又香的红薯,总给我们莫大的享受。我有时会跟哥哥抢吃的,可是对小妹,从小到大,永远是护让和怜爱。偶然家里开荤吃红烧鸡的时候,我和我哥常常两双筷子同时去抢夹美味的鸡肠,这时候,妈妈就用剪刀从中间断开,小妹就在一旁乐,她不爱吃这些鸡杂,鸡腿是她的专属。 

当年水果算奢侈食品,家里不常有,爸爸妈妈偶然买了苹果或梨子回家,一家就像过节一样。小妹吃水果很细很慢,总是留下大大的果核由我们收尾,我和我哥总把自己的水果啃得干干净净,然后觊觎小妹手上吃剩的果核。每次小妹朝我们笑笑示意,我和大哥就比着嗓子吆喝:"收核子站开喽,收核子站开喽!"小妹很喜欢这样的游戏,但并不以嗓门高低为凭,总是很公平,上次把核给了大哥,这次就给二哥。 

我从17岁离家插队,就开始了一生流浪的足迹,过年回家,也是来去匆匆。但是对小妹的牵挂始终不减,直到小妹出嫁。妹夫是个实诚聪明懂得关爱人的人,科研事业也很出色,做哥哥的这才感觉放心一些。小妹的孩子也很有出息,知识面广,有作文天才,留美后从事AI工作,后生可畏。娇生惯养的小妹也磨练出来了,做事干练,不怕吃苦,人缘也很好。妹夫家在偏远的农村,小妹过年常常陪丈夫孩子摆渡去看望公婆,一点没有城市小姐的娇气,极受夫家好评。 

我出国留学,一去10年才第一次返乡探亲。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来到小妹家跟小妹一起唱卡拉ok的老歌,儿时兄妹玩耍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吃罢小妹做的晚饭,聊起来,才知道小妹两次大难不死。一次是骑电动车,不知道哪个机关失灵,莫名其妙被甩出去几丈远。还有一次病危,严重缺钾,全身瘫软,脖子差点顶不住脑袋,好不容易才脱险。说得我心惊肉跳。我问,以前信件电话怎么不告诉我啊?小妹苦笑:告诉你有什么用?天涯海角的,不是让你瞎担心嘛。小妹叹口气,泪眼迷离,凄切切地说:都说两个哥哥有出息,当老总的,留洋的,可一点也不实惠,连面也难得一见。看人家兄弟姐妹在家乡,逢年过节大周末的,一大家热热闹闹。说得我心酸。 

转眼我们都中年以后了,可在哥哥眼中,小妹永远是小妹,让人牵挂,需要呵护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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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之三: 红小兵》

职业生涯之前,家庭和社会塑造了我们性格和世界观。 父母是天,兄妹是我的依靠和牵挂。

“永做毛主席的红小兵”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在小学一年级,六岁。半个多世纪了,有些记忆依然清晰如昨。

兄妹仨臂佩红小兵袖章摄于文革1966年12月8日      

打倒刘少奇的时候,最先是看到临街墙上把刘主席的标准像倒贴过来,打上红叉。后来,看到越来越多的长幅标语在大街上,“火烧刘少奇”,“油炸刘少奇”。接着,作为反面教材,放映了纪录片《刘少奇访问印度尼西亚》,片子里面的女音讲解,甜腻腻的,一口一个刘主席和雅加达,当时听起来觉得象女特务,不断被场内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淹没:“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把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电影上的王光美,打扮得很光鲜,符合资产阶级臭婆娘的标准定义。再后来,看到过几个批判刘少奇的活报剧,刘的形象被脸谱化,马脸,高鼻子,一副奸臣像。记得同时还有一个活报剧《火烧英国代办处》,演的是首都红卫兵,对英帝国主义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机智果断纵火焚烧英国大使馆的光荣业绩(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外交事件,给周恩来的工作带来很多麻烦和后遗症)。还记得,舞台上演纵火时的场面,好像是把火把往使馆内一扔,砰一声炸响,一股浓烟就冒出来,我在前排,呛得直咳嗽,也吓了一大跳。革命群众的艺术创造力所造成的舞台逼真效果,在一个六岁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这前后的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我们各家各户主动把涉嫌四旧的物品,比如,铜钱、手镯、装饰品,甚至小猫小狗的瓷玩具,统统缴公销毁。石桥旁的石头狮子也被红卫兵小将推倒在河沟,因为实在砸不烂,就用凿子破相。影响所及,67年初要求“过革命化的春节”,大人没有节假,坚持抓革命、促生产,同时取消了所有过年的庆祝和消遣活动,连四角压岁钱也自觉停止发放了。 

当时有些老人一辈子的习惯改不了,仍然称火柴为“洋火”,铁钉为“洋钉”等。老称呼源于旧中国日常生活品连火柴和铁钉都无力生产,需要进口。可是到了66年,这些旧称呼会带来麻烦。我就看到过小脚老太太颤颤巍巍到小卖店要买“洋火”,营业员冷冷一句:“没有”。当老人指着柜台里面的商品,营业员就大发雷霆。

 武斗开始之前,用于文斗的大辩论开始盛行,连小学生也互相辩论,往往争得面红耳赤。我太小插不上嘴,但是很愿意旁听。辩论什么大多记不清了,但是有一个题目是反复辩论过的:家庭出身和自我表现的辩证关系。正方的论点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反方强调“重在个人表现”。感觉双方都义正词严,都懂得引用毛主席语录,似乎哪一方都很有道理。后来,我哥哥领头成立红小兵革命组织(背后有个五年级的孩子做军师),叫“匕首小分队”,其中各年级都有代表。由于这层关系,我也光荣卷入革命运动,比如给贴大字报的小将提浆糊筒之类。我印象我哥哥一伙还在我父亲的医院走廊尽头,摆了张桌子,设立了“匕首小分队”办事处。小分队的光荣事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次大闹会场的事件。小分队得知晚上七点学校领导开教务会议,于是决定来个突然袭击。我有幸跟着哥哥参加了这一革命行动。记得会议进行中,小分队一行冲进屋内,叫道:“你们这是开的什么黑会?”领导看是一帮孩子,哭笑不得,解释说,这是例行的校务工作会议。分队头头说:“那我们也要参加”。好像是某领导劝告说,工作会议,学生参加不方便。这一下炸了窝,小将们个个义正词严予以驳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我们不参加谁参加?你们背着革命小将开黑会,用心何其毒也。我们不但要参加,还要你们老实交出以前会议的所有记录。你们不敢公开会议记录,就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我们就要造你们的反。诸如此类。记得校领导最后让步,同意小将可以派代表参加所有校务会议。我跟大家一样兴奋,充满了斗争初步胜利的豪情。不过,倒霉的是我当时患有夜盲症,回来路上,两眼一片漆黑,是由一位高年级大姐姐,牵着我手送我回家的(哥哥作为造反派头头留下来商量下一步的斗争策略)。这次革命行动极大地鼓舞了小将的斗志,拉开了向小学领导造反的序幕,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揭露走资派阴谋的大字报。

大革命初期,我们兄妹三每天在哥哥带领下,在宝书台前,早请示,晚汇报,煞有介事,坚持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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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之二: 书香门第》

中国文人自屈原始,就喜欢炫耀自己的祖上,“帝高阳之苗裔兮”云云,以示自己根正苗红,血统高贵。早年整理校对《李老夫子遗墨:序类》,第一篇“李氏创修宗谱序”也提到“李氏”的来源如下: 

“按李氏之先,自嬴姓顓頊高阳氏曰皋陶者,为堯大理官,始为理氏,至殷紂时有曰利贞者,偕母逃难于伊候之墟,食李实以全生,复改理为李,子孙因以为氏焉。” 

以前读《李老夫子遗墨》比较偷懒,基本跳过晦涩难懂的李老夫子正文,而对《遗墨附录》中更贴近近現代生活的两位叔爷的“时文”感兴趣,因此对这段“李氏”来源的掌故没有印象。女儿小时候问我:“Dad, you said our family name Li means plum, how come? Does that mean we Li family like plums in particular?” 我当时不知道“李氏”跟李子到底有沒有关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告诉甜甜,据最新统计,“李氏”似乎已经上升到中国的(可能也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姓,就連小小的水牛城辦公室就有兩位 Uncle Li's, 其中一位還是朝鮮族裔,但八百年前都是一家人哪。

李老夫子對祖上家道中落、改“理”為“李”、“指树为姓”的歷史,撰述失之簡陋。于是上網進一步搜尋資料,查得《李姓血祖皋陶并李姓考》。原來,李家的始祖皋陶在堯舜時代就任國家重臣“大理官”(司法部長),清明正則,功勛卓著,經邦緯國,英名蓋世,舜帝親立為接班人,甚至孔夫子也拜其为上古“四圣”之一。古人以官为氏,因称理氏。所惜圣皋陶帝業未举而病亡。至商紂王朝,圣皋陶的后代理征仍繼任理官,正直清廉,为荒淫昏庸的纣王所不容,终遭殺身之祸。于是,“理征的妻子契和氏带着幼子利贞逃了出来,奔于伊候之墟(今河南境内),饥饿不堪,见一树上结有果实,便采了来吃,母子得以活命,其后,利贞畏于纣王的追捕而不敢姓理,于是以‘木子’救命之恩,改称李氏”。天下第一大姓李氏由此而宗派繁衍,生生不息。

我告訴女儿:咱們非但出身書香門第,還是大圣人皋陶的传人呢。 

李老夫子(李咸昇,號學香)是我的曾祖父。《李老夫子遺墨》(現代文言,又稱“時文”)收集了其徒子徒孫傳抄的李老夫子遺作,包括詩詞歌賦、喜壽輓聯、序傳雜文等,由他的門生編輯成冊,內部發行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

《遗墨》還收錄了我的兩位叔爺(伯祖父李應文和叔祖父李應會)的作品。曾祖父非常開明,重視教育,不惜變賣田產送孩子(我的叔爺)去日本留學深造。但我的爺爺(李應期,行二)被曾祖父留下來幫助理家,失去了留學機會。據說,我爺爺當年每年去南京一趟,將家產變賣的銀子匯款到日本,供給兩個兄弟的學業。兩位叔爺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分別獲得明治大學法學士和政學士學位歸國。在那個年代,有這樣教育背景的人才很難得,本可做一番大事業。他們後來的建樹不大(與其教育水平不成比例),影響止於本地,我猜想原因有三:一是年代不濟,中國自上世紀初開始,兵荒馬亂不斷;二是曾祖父淡泊名利,進而要求孩子們繼承父業,在家鄉興辦教育,而不是鼓勵孩子們出去闖天下;三是兩位叔爺身體都不大好,沒有“革命”的本錢:伯祖父久卧病榻,是鄉間生活使他休養生息,逐漸康復;叔祖父更是不幸,英年早逝。但是從他們所著文字,可以看出,他們思想開明,關註時事。除了鄉居閑篇如“李應文-哀死鴿文”外,也不乏豪情熱血之作,如“李應會-抗日會宣言(仿討武曌檄)”,“李應文-王君加入義勇軍序”。

我爺爺在我出生那年死於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大飢荒。三兄弟中,就數伯祖父李應文比較幸運,1965年在老家壽終正寢。李家所有晚輩全部到齊,舉行隆重葬禮(李家合影見下)。還記得我們孫兒輩,在棺柩落地後,每人輪流掬一捧黃土。伯祖父生前作為開明紳士和“統戰對象”,受到當地政府的禮遇,曾經當選為縣人大代表,幸免於政治運動的波及。仙逝於文革前一年,更是大幸,否則,以他歷史上的複雜經歷,大革命中少吃不了苦頭。一直看顧我們長大的外祖母在文革中,就被揪鬥,每日掛著“地主分子”的牌子,受盡羞辱,給我們幼小心靈蒙上陰影。

以上可算是我的“書香門第”背景。只不過,到我父親這一輩,由於國家內憂外患(抗日和內戰),連年戰亂,家道中落,生活日漸艱難。我父親小時候忍飢挨凍的事常有。想當年,李家“崇實學校”在當地可是富有盛名,桃李滿天下。不過,家道衰落倒成為一件好事:土改的时候,家庭由此被定為“小土地出租”,而不是“地主”、“富農”這樣的“四類分子”(指的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四類,後來又加上57年劃分的“右派”),使得我們後輩少受政治運動的衝擊。

說到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還有一些故事。在我們小時候,家庭成分是一個很重要的政治標簽:“貧下中農”子弟被認為天生革命,“根正苗紅”,高人一等;而“地、富、反、壞、右”子弟受到極端的社會歧視,被剝奪很多機會(招工、上學等),而且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受欺侮。還記得我們小學時班上有一個女生,家庭出生地主,很可憐的樣子,總是抬不起頭。就這樣,還常常有同學羞辱她。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們每個人對家庭出身自然很敏感。我家情況不是很妙,母親出身地主(是個可憐的土地主:外祖父做小生意賺了點錢,捨不得吃和穿,一家人勒緊褲腰帶,卯足勁置辦田產,以期小康,換來了一個地主帽子),成了我們的一個死守的秘密。好在子女家庭出身隨父,所以我們每次填表,家庭成分欄都是“小土地出租”。問題出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搞不清這個比較偏僻拗口的成分的政治含義,心裡不免惴惴。記得在班上,有幾個同學議論我家這個奇怪的出身,其中一個自作聰明地說:“小土地出租,就是小地主”(其實這個理解不算離譜),一下子把我們推到“階級敵人”陣營,讓我們無地自容。我的堂兄也有同樣的煩惱。有一天,他很高興地宣佈,經過深入研究,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有關黨的政策文件,發現“小土地出租”大體相當於“上中農”,屬於革命隊伍的團結對象。而且黨的主席毛澤東也出身於上中農家庭。這些偉大發現使我們大大松了一口氣。

磕山老家,小时候去过,堂兄还领着爬山,感觉是个花果山,僻静偏远。几年前回国探亲,哥哥开车带我们又去了趟老家,至今仍是被遗忘的角落,一条山区小路,颠簸起伏,尘土飞扬。临近老家,山路狭窄到勉强可以过一辆车。当年,先辈择此江南山地而居,大兴土木,大约很有些躲避尘世,开辟桃园的想法。老爸的回忆录《风雨几春秋》中对老家的李家学堂有生动记述:

故居回眸

深宅大院,古色古香,依山面溪,坐东朝西。大门上“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对联经年常在。正房是前后各五大间,中间一排由三个天井和两边二个厢房 组成。这样前后三排,上下两层,构成一体。楼上形成环状贯通的走马楼,左 边有两间“新屋”,右边及后面是一排裙屋。前面院子,有大小院门,院内七个 花台,松柏相衬,花簇绵秀,果实飘香。花有梅、菊、桂、及玫瑰、蔷薇、天竹;果有柿、桃、杏、李、枣等。所有大门均有石鼓、石狮,天井是大理石铺成。建房的砖瓦是自家建窑特制,质量堪称上乘;木材取自江西,放排顺江而 下,更是一流,足见主事者之匠心。正屋楼上是教学场所和学生宿舍,楼下和 “新屋”是家人生活区,脚屋是酿酒作坊和厨房、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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